她的鼻翼轻轻地翕动着,看起来真的是愤怒极了,甚至都不用翼龙代为转达,在城堡外的巨龙自己就听见了公主带着怒气的高喊。
“如您所愿。”巨龙眯起眼,优雅地将脖颈弯曲。
宁当然不会指出,在扬看来她只是被恶龙掠夺的无辜的公主,在足够的金币面前,巨龙总是非常乐意效劳。
巨龙微微低下了头,橘红色的火星在它的利齿间跳跃。它那双黑幽幽的瞳孔里散发着危险的红光,就像是烧得火红的煤炭,或者尚未凝固的岩浆。
“啊,我认出你了,愚蠢的年轻人。”
巨龙慢条斯理地说,它每说一句话,混合着硫磺与火星的烟雾就会从它的口鼻间喷出来,几点火星跳到了被丢在一旁的双手剑上,后者瞬间就化成了一滩铁水。扬停止了试图站起身来的努力,他敏锐地感觉到巨龙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即使它的目光中并无多少杀意,但扬还是感觉到自己脖子后面的汗毛慢慢地竖了起来,一种冰冷的、无可抵御的恐惧席卷了他的全身,他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了整桶的冰水里,浑身发冷、打着颤儿、感觉自己的血液都要凝固了。
而宁甚至还没有完全放出他的威压。
“我记得我曾经和一个满头红发的小子说过,如果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领地附近,我就把他的大腿骨拆下来当牙签;我也知道在你们人类的某些诗歌里,会把巨龙描绘成没有色彩意识的、纯粹的色盲,但我必须要说明,我能分得清颜色,或者至少,我能看清面前人类的脸。”巨龙微微将头伏低,它巨大的黑色眼珠里,倒映着卫兵红色头发的身影。
扬下意识地想要把头发和脸遮起来,但他马上就想到巨龙此刻已经认出了自己。他立刻放弃了遮掩面容,但他并没有放弃对巨龙的反击:即使他注定了要死,那至少也要在死亡前给巨龙留下印象深刻的一击,好让下一个前来屠龙的勇者成功救出公主。
但扬还是深深低下了头,在巨龙看不见的角度,他的目光悄悄地在四周梭巡着,试图找到什么相对靠谱的武器。
“……让我想想,你刚刚怎么说我的来着?黑暗腐烂的巢xué?嗯?”
巨龙似乎并没有看见扬的动作。它一边仔细打量着他,一边危险地喷着鼻息,扬打了个寒颤,飞快地抬起头瞥了它一眼,在看清它细长瞳孔的同时,他也看清了在不远处的地面上,刚刚熔化的铁剑化成的那摊铁水已经凝固了,成了黑乎乎的坚硬的一堆,其中一个较大的凸块就处在面对他的角度,看大小刚好能够让他一手握住。
也许它还没有完全冷却,也许它的温度仍然高出人类所能承受的极限,也许在握住它的同时、他的手就会在金属和皮革的手套里被烤成焦炭……但,在满地石头与土块之间,它是相对而言最像武器的武器。
几乎在看清那堆铁块(它现在已经不能被称为铁水)时,扬就以最快的速度立刻低下了头,并在同时悄悄地往侧方移动了少许,好让那堆铁块离自己更近。
“人类啊,人类,总是这么无知又愚妄。”巨龙轻轻地说,它的声音很轻柔,但却蕴含着某种极其危险的味道:“巨龙总是住在山dòng里;巨龙的巢xué总是黑暗又yīn森;巨龙的巢xué里永远堆满财宝和尸体……你们总是这样,习惯于把巨龙幻想成某种大型的野shòu,从而获得某种可笑的、认为自己凌驾于巨龙之上的优越感……而很不恰巧,我这条龙,非常、非常、非常讨厌类似的说法。”
每说一个“非常”,巨龙身上浓浓的威压就更重一分,卫兵的牙齿不自觉地打着抖,他觉得自己的血管里流动的已经不再是血液,而是碎裂的冰块。他再度抬头看了一眼,巨龙的头颅还是离他很近,也许是为了看清他的长相,龙甚至将自己的头颅侧了过来。
――也许他这辈子都不会有比此刻离龙更近的时候了,那只巨大的眼珠就在卫兵伸手可及的地方。
还需要犹豫什么呢?还需要害怕什么呢?在巨龙的利齿离自己只有咫尺之遥的时候,扬忽然像是获得了绝大的勇气,在这勇气的驱使下,这辈子只砍过木靶与糙人的卫兵仿佛突然拥有了远远超越常人的力量。他以自己此前无法想象的速度,飞快地伸手握住了那只沉重的铁块,他只用单手就把它提了起来。然后卫兵一手握紧铁块,一手紧紧握住巨龙唇吻旁伸出的、尖锐粗大的獠牙,在巨龙惊怒的怒吼声中,他把自己牢牢挂在巨龙的獠牙上,接着他举起铁块,狠狠地向着巨龙的眼珠砸去。
下一刻,巨龙那夹杂了痛苦与愤怒的咆哮声响彻天际。
在听见巨龙那声惊天咆哮的同时,扬一下子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他握住巨龙獠牙的手臂慢慢地松开了。卫兵就这么从离地数十米高的地方直直追下,身上还套着那身钢铁铸成的铠甲。
在巨龙的咆哮声响起的那一刻,扬已经清楚无疑地看到了自己的死亡,它就在那里,光亮地闪烁着,正处于他身下几十米处的土地。
……自己死的时候会变成什么样?摔成ròu泥吗?如果那样,这身铠甲倒算是天然的墓xué。
扬胡思乱想着,说来也怪,在濒临死亡的瞬间,他的思维忽然变得很快,仅仅数秒不到的时间,他就已经认清并且接受了自己的死亡。
一切都已经清晰明了,他注定会在数个呼吸后迎来死神。他会在这片满是坑洼的土地上沉睡一个秋季和一个冬季,等到chūn日降至的时候,也许会有燕子衔来几颗糙粒,掉落在他的盔甲上,慢慢地抽芽长大,然后,在几场雨后,温暖的chūn日里,那些糙也许会结苞开花。不知道那些花里,会不会有一朵是玫瑰?而如果有幸宁路过此处,看见这些花朵的时候,他会不会认出那朵玫瑰火红的颜色,然后将它从jīng叶上摘下?
不知道为什么,当扬确定自己即将死亡的这一刻,他想起的不是童年时父母模糊不清的面容,也不是少年时面包店老板的女儿带着面包甜香气息的微笑,而是宁凝望自己的那双眼睛――黑暗、深邃的眼睛,如此宁静,如此安详。
“啊,如果宁是死神的话,我对死亡就真的毫不存在恐惧了。”卫兵心想:“我可以见到我去世多年的父母,也可以在他的怀抱里长眠。”
他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如果扬此刻睁着眼睛,那么他也许会注意到,在他坠落而下的时候,巨龙就已经停止了摇头摆尾的动作。此刻它正在牢牢注视着扬,两只毫发无损的黑色眼珠里,都是迅速缩小的、卫兵飞快接近地面的身影。
☆、第六章
宁实在是有些生气。
每一次当他以为这家伙已经愚蠢到了极限,下一次他就会展示给自己看什么是“愚蠢”的全新高度。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妄图屠龙的勇者,谁会仅仅把“砸伤眼睛”就当做巨龙的致命伤?在巨龙狂bào的怒吼咆哮声中,屠龙者难道不应该针对它现在看不见一侧事物的盲点,继续对它的致命点进行猛攻么?为什么这家伙居然就这样放弃了?还打算自己把自己摔死?
本来一切都计划得很好,观战的公主已经在翼龙的引导下回到了餐室,等待着一桌全新的早餐;信使已经前往各个国家的都城,准备给那些吟游诗人们送信。幻术、血浆甚至“龙尸”都已经齐备,他宽宏大量地打算让自己在缠斗之中被卫兵“杀死”,好为自己的小玫瑰送上“屠龙者”的美誉:这足以令一只绵羊充满威慑的虎皮!
但谁料到万事俱备,一切反而坏在了主角这里?
巨龙简直想要为此叹气了,卫兵这次没有达成目的,下次肯定还会出现在这儿。接下来它该怎么圆场?从此之后看到卫兵就要闭上一只眼睛?
这绝对是它此生做过最失败的决定,目的没达成,反而把自己陷进了困境。
……但不管怎么样,总不能真的看着这家伙摔死。
在年轻的卫兵即将变成一块儿钢板混ròu饼前,巨龙饱含怒气、但依然及时地扬起了尾巴。它用尾巴光滑的、没有一根尖刺的侧面,恰到好处地将穿着铠甲的卫兵横向一拍,像是棒球运动员用力击飞一只无辜的棒球那样,它准确地击飞了卫兵,后者被高高抛起,在天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最后在惊叫声中摔落在森林深处一片生着芦苇的池塘里。
“哗”的一声,水花四溅。
扬早在被击飞时就已经睁开了眼睛,此刻他正惊慌地在水中挥舞着四肢――他的泳技仅仅是比“不会游”好上那么一点。平时依靠水本身的浮力,他倒也能勉勉qiángqiáng维持着不会沉入水底,但此时此刻状况完全两样。那身沉重的盔甲由钢铁和皮革混合,被水一泡简直沉重得惊人,他终于确定自己不会摔死在巨龙的脚边了,但与此相对的,他一定将会淹死在水里。
在求生的本!能驱使下,他胡乱地抓住了几根芦苇的根须,但那对于拯救他的生命毫无助益:他依然在一点一点向水底更深处沉去。头顶的湖面越来越黑暗,已经几乎看不见天光;他的两肋生疼,眼前冒着金星……在卫兵肺里的最后一丝氧气被榨gān之前,他沉重发木的脑袋里,忽然冒出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念头:
――不知道这世界上有没有水生的玫瑰?
就在卫兵即将陷入绝境之际,命运之神忽然对他发了慈悲。
在那片黑沉沉的湖水里,在一线微渺的天光间,有一个熟悉的身影穿过重重水幕,潜到了他的面前。
他抬起头,对上了那双深邃的黑色眼眸。
是宁,这毫无疑问,他几乎立刻就认出了这双眼眸的主人。但宁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扬迷迷糊糊地想:啊,原来溺水还会让人产生幻觉……
然而下一秒,“幻觉”对着他伸出了手。
他的腰部忽然被一只活生生的、有力的手臂揽住了,他的唇上多出了一种冰冷却柔软的触感,扬看着宁,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新鲜的空气从两人双唇相接之处涌入他的咽喉与气管。
扬肺部那火烧火燎的疼痛得到了些微的缓解,但这不够,远远不够,求生的yù!望催促着他想要更多,“幻象”之类立刻被生存的本!能挤到了九霄云外。扬急切地吸!吮着那冰冷的唇瓣,试图从中寻觅到更多的氧气,宁任由他在自己的唇上胡乱吮吸,渡气时却始终维持着缓慢却稳定的节奏。他搂着他的背,托着他稳稳地向水面上方游去,在破水而出的瞬间,他离开了扬的嘴唇。
后者几乎没有时间为他的离开而惋惜,他大声地咳嗽着、吐着清水,几近贪婪地呼吸着空气,宁轻轻地拍着他的背,继续带着他游向岸边。年轻的卫兵连同那副铠甲一同瘫软在他的怀抱中,几乎是正常人的两倍重,他带着却丝毫不显疲态,仿佛怀里抱着的只是一丛轻飘飘的芦苇。
“……你救了我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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