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期待的眼睛看着我,看着我头也不回地出店去,再不搭理他了。
在大闸蟹店里找到阿迪,问起抓黑车的事qíng,他警惕起来,大约是最近钓鱼案闹得太凶,各方的眼睛都紧盯着,所?他们这段时间已经停了一切“业务”。
我又搬出刘队长,阿迪的态度缓和下来,但对刘小兵,他却没有印象,说肯定没有抓过这样一个人。
和我判断的一样,来这里走一遭就是白费工夫,纯粹是为了兑现对张岩的承诺。撤之前我多问了一句:你和竹竿是搭档?他有没有可能见过?
我只等他说一句“不可能”,就回去答复张岩,让她安心等着警方的调查结果了。
“竹竿……”阿笛挠了挠头:“找不到他了。”
“啊?”我不明白。
阿笛耸耸肩,换了个更书面的词,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竹竿失踪了。”
十?十九日晚,竹竿在他被划定的地盘上扮作乘客游dàng,钓上黑车后,他本该让司机将车开到伏击点,抓人拔钥匙罚钱。
当晚,伏击人员没有等到竹竿,那之后到现在,没有人再见过他。
竹竿的地盘,正是刘小兵惯常兜生意的区域。
刘小兵的失踪时间,正是十月十九日。三、消失者们
头顶的伤还疼着,已经结了疤。
窗外大雨。
热茶自陶壶注入杯中,香气扑鼻。
倒茶的时候,得用手按着壶盖,否则不严实的盖子很?易掉下来。
茶壶的造型很奇特,不方不圆,表面凹凸不平,一瞧就是学徒级的DIY自制品,壶嘴上还有模糊的指印子。
“是你自己做的?”我问。
“宝宝做给我的。”
她示意我看杯底,那儿刻着“亲亲公主殿下”。
这一刻,她笑得无比温柔美丽。
“小姑娘羞答答的,内向得很。小兵把她宠得哦,含在嘴里怕化了,什么事qíng都不让她做。”十分钟前,楼下杂货店的裘老太这么对我说。就是她说的刘小兵准是被城管抓了黑车。当时我就在心里嘀咕,这老太太说话太不靠谱,满嘴跑火车,她说的张岩,和我认识的完全就是两个人嘛。
可此时,我觉得裘老太的话有几分道理。
茶壶和两个歪歪扭扭的小杯子放在宝蓝色的小圆桌子上。其中的一个杯子外壁上刻了张笑脸,另一个刻了张生气的脸。在这整套茶具里,只有一个生气脸的杯子,是给张岩专用的,因为这个小家里能生气的只有公主殿下一个人。公主生气的时候,宝宝一定得笑。
公主在纸上写下“宝宝不能生气,宝宝从不生气”的时候,有一瞬间,她眉宇间隐藏的忧虑和恐惧全都不见了,巨大的甜蜜的幸福感如汹涌cháo水,把她整个人都淹没了。这cháo水触碰到我心中柔软的地方,cháo来如此,cháo去也如此。
宝蓝色小圆桌的旁边,是几张巴洛克风格的白漆靠背木椅。看起来昂贵,其实和小圆桌一样,来自旧货商店。买回来之后,把原本的漆脱掉,又用沙皮细细磨过,再重新刷上漆。张岩热衷于为我介绍这一室一厅小屋的每个角落,每个角落都和刘小兵息息相关。她通过这种方式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回想、回想。
这样就是新的了,她写道。
“宝宝说,公主一定得用全新的东西。”
“但我还是和他发脾气,因为我想要真的全新的东西,而不是这些,被他刷得满是油漆味道呢。所以那之后,他每天更早起来出门挣钱了,我醒来枕边总是空着的,只有chuáng头柜上的那个盛着热牛奶的保温瓶。”
“其实闻惯了,觉得也挺好闻。”
她深深地嗅着。
“没有油漆味道了。已经全都散掉了。”
我坐在旁边,几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配合她安慰她。似乎她也不需要我说话。
“他想要存些钱,好生个小宝宝。我常常问他,要是宝宝有了小宝宝,哪一个更宝贝些?他每一次都不会上当的。”
“上当?”我不明白。
她拿起茶杯,把生气的脸给我看,我就明白了。
只有一个人能生气,只有一个人是中心,没有谁可以取代,即便是自己的孩子也不行。
“你们在一起多久了?”我忍不住问。
“3+4。”她写。
是恋爱三年,然后结婚四年的意思吧。
真的很难想象,这样浓烈的爱恋,竟然已经维持了七年。
在得知竹竿和刘小兵同时失踪之前,我和那些警官一样,曾觉得刘小兵的失踪,也未必不会是他主动的。不喜欢老婆了,在外面有人了,想逃开这个家过新生?了……但任何人只要踏进这间屋子,都不会再有这种想法。他是那种会为老婆挡子弹的男人,只要有一口气在,爬都会爬回来看他的公主。这话一点都不夸张,瞧瞧这桌子椅子茶杯陶壶,观一羽可知全豹啊。
“他每天清晨出门,中午的时候回一次家,帮我把午饭烧好。我担心影响他做生意,他说不会的,因为他已经知道在哪些地方蹲点最容易拉到生意,足可以把中午的这点时间补回来。”
刘小兵最常守候的区域,是张江地铁站附近。这里夜晚的机会最多,特别是末班地铁时,会有许多夜归客,或者没赶上地铁的反方向乘客需要出租车。
那禮就是竹竿的地盘。十月十九日晚,竹竿扮作刚下地铁的乘客,上了刘小兵的桑塔纳。时间是十一点十五分,这个时间是当晚另一个在场的黑车司机告诉我的,他有些气刘小兵抢生意,并且刘小兵总是这样,一点不讲规矩。
因为是抢过去的生意,所以那名黑车司机,也知道竹竿要去的地方——和我从阿笛那儿问到的伏击点一致。
昨天夜里九点半,我从地铁站开始,追寻失踪的两人一车。
竹竿长得瘦瘦长长,所以才有了这样一个外号。在石哥手下的这群人里,他不是最出风头的,也非最不合群的。平时谈得来的人也有三五个,但终究是酒ròu朋?。在道上飘着,没人会真正关心你,所以失踪了这么些天,也没有人管,甚至许多人根本不曾注意到。阿笛同竹竿走得最近,这才有些狐疑,但说到是否真正为他担忧,却也未必。
风很大,雨却迟迟不至。知道了起点和终点,刘小兵的行车路线就大致能确定个八九不离十了。
刘小兵失踪后,被宠在家里当宝贝的张岩像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她豁出一切脸面力气,只为让那个从不能生气的宝宝重新回来。但她在宝宝的羽翼下过太久,完全不谙世事,一举一动都显得那样莽撞甚至可笑。
这曾经让我对刘小兵的失踪并不太在意,我初时觉得他?定是因为犯了其它什么事qíng进了拘留所,后来觉得应该是遭逢突发的恶xing事件,比如抢劫绑架之类,好吧,没人会绑架这么个穷小子,但我真的没过多思考这事qíng,用大白话说就是没进脑子。这样说显得有点冷血,但这座城市里每天都在发生着无数的不幸,看得太多,难免麻木。
但竹竿也在同一时间失踪,这就有点蹊跷了。
真巧呀。
但我从不相信巧合。
竹竿上了刘小兵的车,如果一切正常,二十分钟之内,车会在伏击点停下。但没有,刘小兵和竹竿,连同那辆红色的桑塔纳2000,再也没人见过他们。
我在地铁站租了辆自?车,顺着那条行车路线,一路问去。
问的是路边夜晚还开张的商铺。
简单得很,如果一切还在常理能解释的范围内——这指的是,只要车不是凭空蒸发的,就必然存在一个转折点,让车驶离原先的目的地。
比如刘小兵识破了竹竿的身份,两人发生争执后车改向了;再比如有第三人qiáng行把车拦下。不管是哪种qíng况的转折点,都会让这辆车显得异常,从而给别人留下印象。
整条路线不超过三公里,叫车也就是个起步费。问到一半的时候,我就已经没多少信心。大多数的人都会这样回答:两个礼拜前的事qíng,怎么可能记得清楚。
?直到离伏击点还有一条街远的地方。
那是个生意不错的柴爿馄饨摊头,老板是个扎着头巾的黑脸男人。
“有,见过。”老板肯定回答的时候,我惯xing地以为这是和之前那许多店家相同的一个回答,直到话在脑子里转了三个圈,才意识到我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就坐在你旁边那张木桌子上,一个高高瘦瘦,一个矮小敦实。那辆红色普桑就停在路边。怎么样,来一碗尝尝?”老板问我。
这时风里开始夹了星星的雨点,冷冷地砸在额上嵌入颈间。
“哦好的。还记得他们长什么样吗?”我进一步和老板确认,红色的桑塔纳不稀奇?别搞错了。
老板把小馄饨下进网里,开始形容他们的长像。
“矮的那个,额头很宽,两条眉毛密得快要连在一起了。”
……
眉毛下是一双圆眼睛,微微眯起来,很亮。他的嘴咧着,露出洁白的虎牙,胡子没全刮gān净,右边面颊紧紧挤着张岩的左脸,伸出一只手揽着她的肩,用力得?要把她融到自己身体里似的。
相片里的张岩努力扬着脸,骄傲……如公主。相框放在客厅的餐边柜上,公主显然不是个很会收拾家的女孩,但相框周围空出了一大圈,清慡gān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