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里略一思索,羽扇一挥,天池之上立时拔起一面高数丈的水幕,然后这位老前辈一言不发地转身退开,走出几米外,背影闪烁,融在一片明晃晃的雪光里。
水幕上只堪堪露出一只枯槁干瘦的手,还不待看个真切,整面水幕就坍塌了,跌下来的水洒落天池里,把四散游走的阴阳之气鼓荡得烟消云散。
顾寒声一凝眉,在那条惨败胳膊后看见了地上的影子——身披斗篷,头戴纱帽,鬼鬼祟祟。
而后温故里的声音破空传来,“此人修为不在老夫之下,恕老夫无能为力。”
顾寒声心道难怪有人踏进天池盗走九叶莲,他当时毫无知觉。
这人是谁?四鬼之一?不可能,这等小跳蚤根本无法靠近天池方圆五里。
既然还有第二个人能跟他一样,自由往来天池,那么这个地方就不太安全了,他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的印加,往外一退,那个印加便如同蛛网一般,覆盖在天池水面上,闪烁数次,就淹没入水底,没有了痕迹。
当晚八点,程回和顾寒声一同出现在洛阳家大别墅的老书房里,由手表化形的木偶人推开书房门,委地重新变为手表,套在顾寒声的手腕上。
怀疑自己眼睛有毛病的无神论者洛阳还没被吓跑,这孩子天赋异禀,一直静悄悄地躲在自己房里,在网上搜“如何鉴别鬼”和“如何制服鬼”,他把网页刷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死心不改,决定再去确认一遍“顾美人”到底有没有影子。
他一瘸一拐地磨蹭下楼梯,突然闻见一股清炒西兰花的味道,顾寒声腰间系着围裙,背对着他在厨房里炒菜。
洛阳向他脚下看了一眼,铲子、锅瓢的影子都有,人的影子都有。他松口气,拍拍自己脑袋,心说自己最近到底怎么了,杯弓蛇影地简直不像一个爷们儿。
然后这个对美人向来挑三拣四的纨绔子弟又默默瞥了一眼顾寒声的背影,腿长腰细,肩线利索,后颈修长,是个不打折扣的“第一等的人”的背影。
只是不修边幅得神人共愤,洛阳的强迫症顿时发作,十分想替此人把他衬衫的边边角角都掖好,裤脚都熨平整……然后他猛地想起一件事。
饭桌上,顾寒声摆好四菜一汤招呼两位爷下来吃饭,洛阳连筷子都没拿,东拉西扯地问了很久鸡毛蒜皮的小事——顾美人今年多大、娶老婆了没、月工资能有多少、家里还有什么人之类的——把顾寒声当犯人一样审问了一番,对方脾气很好,十分有耐心地一一作答,双方越聊越家常,然后洛阳突然一本正经地说:“我要看你的体检报告。”
心思缜密如顾寒声第一时间没反应过来,待联想到了什么,二寸厚的脸皮都红透了——难怪他炒了一桌子洛阳平时最喜欢吃的菜,葱姜蒜都没放,这小子还是一口都没动,敢请这东拉西扯一大串,主要是想问问他个人私生活淫不淫/乱、有没有染上什么乱七八糟的病,做出来的饭菜干净不干净、能不能下筷。
真是从天而降一大盆冷水,哗啦啦泼在一颗滚烫的心上,冷热相撞,还有滋啦滋啦的声音。
他无奈之下,哭笑不得地抬手扶额,吃了这个哑巴亏:“明天给你。”
就连程回也忍俊不禁,用心语给顾寒声传了一个“该”字,千年的老狐狸千年的道行,一朝破了功,他有朝一日能看见顾寒声被人这么调戏,一时连脚趾头都爽得要离家出走。
洛阳才纡尊降贵地动了几筷子,特别矜持地说:“我没有别的意思,美人你不要乱想。”
顾寒声被他这么一瞎搅和,顿时什么食欲都没有了,百无聊赖地捏着勺子小口吃粥,安慰了一把方才被恶心到的胃。洛阳正欲抬头要东西,一眼瞥见顾美人正抿嘴细嚼慢咽,绯色的唇上不小心沾了一星汤汁,在细小的唇纹上闪出微光,心口没来由多蹦了两下。
旁边递过来一只粥碗,顾寒声回过神来,狐疑地扫了他一眼,洛阳笑咪咪地,“我是甜粥一派的,我的糖罐子在橱柜的第二层,要两勺,谢谢美人。”
顾寒声是个脸皮厚的,竟然感觉“美人”这俩字听起来十分别扭,偏偏洛阳还叫得特别勤快,美人长美人短的,把他喊的心肝儿都跟着一齐发颤。他接过碗,起身的过程中回头瞥了他一眼,长眉一挑,没忍住,使了个小阴招——洛阳突然“唔”了一声,狠狠地咬到了肉。
咬到肉的洛阳勉强灌了几口甜粥,哼哼唧唧地捂着嘴说疼,一推饭碗,死活不吃了。
顾寒声指尖在厚重梨花木的桌面上请敲了一番,眉头微皱,意有不满,一言不发地接过他的粥碗,把剩下的粥解决完了。
有吃有喝,甚好;盆碗皆空,更好。
洛阳眨眨眼睛,看了他片刻,纯情的孩子半晌憋出一句话,特真诚:“真的,顾美人,除了许玖,你是第二个吃我剩饭的人。”
顾寒声正起身收拾碗筷,耸耸肩,丝毫不以为意,“是吗?许先生怎么也这么惨。”
第二天一大早,洛阳离家赶去机场。
他从小跟许玖住,许玖对他的管束其实不严,他想做什么都可以,只有一条,就是必须时时让人知道他现在人身安全很有保障就行了。所以洛阳从小养成一个特别讨喜的好习惯,无论走到哪个地方,到达目的地,第一件事不是别的,而是一通电话向家人报平安。
今天也不例外,他到机场后,托运了行李,就给顾寒声去了通电话,然后美滋滋地找江美人玩耍,未经主人允许,擅自把人妹子的经济舱升级成商务舱。
医院一干人马都见怪不怪了,毕竟洛阳是个痴心不改的情种,这一点十里八街的猫猫狗狗都知道。
飞机航行二十多个小时,落地后,有专人架直升机来机场接人,最后到达一处荒烟蔓草的所在,举目四望,最高的建筑只有两层,破烂不堪,在墙面上划个红十字就是最鲜明的标志。此处是该地最大的医疗救援与疾病防治中心,每天有成千上百的患者前来寻治问药,坐诊的大夫却是个稀缺资源,一直由世卫中心协调各国前来支援,但投进去的人力物力,与疾病伤患相较,堪称九牛一毛。
当地人梦寐以求的,在外地人看来,都是些习以为常的东西。
志愿队训练有素地收拾起携带的物资,落脚地都没收拾出个明细来,就开启了长达三个月的医疗服务。
随行的队伍里就洛阳一个是个编外的,走后门进来的,除了有点嘴上功夫,擅长忽悠侃大山,给人家输液都扎不对血管,十分没用。他对这一点供认不讳,自己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不去添乱,但他又是个屁股坐不住板凳的,就跟江梦薇打了声招呼,先满世界找信号给家里打电话报平安,随后,就背着摄像机开始四处撒野。
医疗队一直忙到十一点,才把今日前来就诊的病人都处理完毕,一众人都要歇下了,而洛阳还意犹未尽。这里四周地势平阔,星垂平野,半人高的杂草丛里藏着数不清的萤火虫,风一荡过来,飞得满天都是,给洛阳美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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