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说百物语_[日]京极夏彦【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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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的——正直?」

  「难道不正直?敌我这种字眼,可是愚昧的武士才会挂嘴上的。或许你要嫌唠叨,在下还是得重申,搏斗绝对是蠢勾当。同敌斗,同己斗,同世间斗,充其量都不过是无谓诡辩。总而言之,欲以胜败论断,就非得像个傻子般,将世间一切单纯论之才成。你说是不是?」

  一点儿也没错。

  世间一切,岂是非黑即白?

  「总之,世间一切可不似赌局,可以掷骰子决定。若硬是要以胜败论断一切,岂不愚蠢?只有傻子才会以胜败判优劣。是不是?」

  「是的。」

  又市对此是毫无异议。然而……

  「但,为何说我正直?」

  「以胜败论断一切的傻子,是干不了你们这行的。若是如此,哪还需要分什么敌我?既然是做生意,该分的是盈亏才是。不论是委托人、抑或是设局对象,均应奉为客官。然而,你却用了敌方这称呼,这不叫正直叫什么?」

  原来如此。此言的确有理。

  损料屋没有敌,仅有客。

  损料屋从事的,是租赁器物的生意。

  既然是租赁而非贩卖,东西用完当然要请客官返还。返还时,器物可能会带上些许损耗或脏污。即使看似完璧,多少还是带点损伤。造成这损伤的客官,便得支付相应的费用。损料屋干的,就是如此一门生意。

  收取的并非租金,而是损料。

  寻常的损料屋,从事的主要是租赁被褥的生意。但阎魔屋不仅是被褥,从日常杂货、汤碗、餐盘、木工工具、乃至婴孩的襁褓都借得着。不——出租的不仅是器物,阎魔屋就连人、主意、帮手都能张罗。

  而且——

  就连不便张扬的东西都能租赁。

  损失大小有别,或可定悲欢,或可判生死。凡是存在于世间之各种损失,均能以相应的费用代为承担——

  此乃阎魔屋不为人知的一面。

  而伤害愈多,损失便愈大,此乃世间铁则。收取与伤害相应之费用,代客官弥补损失,便是阎魔屋暗地里从事的交易。

  委托人支付与自己损失相应之费用,阎魔屋再依收受的金额代为扛下损失,此即为此类交易之铁则。

  实际执行此类差事的,便是又市一行人。

  又市乃一离乡背井,曾横行京都一带从事不法勾当的小股潜——即以几近诈术之舌灿莲花惑人的不法之徒。因同伙出了纰漏而被迫远离关西,最终于去年落脚江户。

  初秋一场骚动,成了又市受雇于阎魔屋之契机,至今已约三月。

  期间,又市办了四桩差事。

  他整垮了一家贪得无厌的当铺,自一名以诈赌大发横财的折助(注8)手中赚回了五十两,以美人计将一色欲薰心的花和尚送进了大牢,顺道自其庙中取出佛像本尊,融成生铁变卖。最后,还助遭骗下海的宿场娼妓逃离火坑。

  每桩差事均是以三寸不烂之舌所行的诈骗勾当,亦均有又市于京都结识、靠贩售讨吉祥的行头维生的林藏相助。

  桩桩均用上了明显取巧的骗术,自扯谎、恐吓、乃至诈财,可谓招招派上用场。

  不过,又市的原则是绝不触法。虽为成事不惜用尽各种手段,但既不偷取,亦不害命。

  甚至未曾动过粗。

  那当铺的店东与诈赌折助,均是令人忍不住要痛揍五六拳——不,就连这也无法泄愤——的可憎恶棍,又市却没伤他们一根寒毛。

  若是出了手,设的局便形同失败。由此看来,又市似是认为唯有耐着性子巧妙布局,以求让这些个恶棍尝到较殴打沉重数倍、乃至数十倍的打击,方为上策。

  事实上——

  或许山崎所言不假,因为又市手无缚鸡之力,才会如此行事。

  话毕,山崎以一对骨碌碌直转的眼睛望向又市,接着又说:

  「说你正直,正是为此。」

  「抱歉,小的依然——无法了解先生口中的正直是什么个意思。毕竟小的有生以来,从未干过任何值得夸奖的事儿。」

  不不,山崎摇着手说道:

  「骨子里,你其实是满心怒气。对受害者甚是同情,视加害者为十恶不赦,并为此愤恨难平。我说的对不对?」

  「——的确如此。」

  「你瞧。你对自己的行径分明有充分理解,却仍试着以善恶论断一切。虽然违背社稷人伦,却仍试图循正道度日。这若非正直,会是什么?」

  「以善恶论断一切?」

  「没错。」

  「小的可没这么正经。」

  「不不,人无论如何都需要个大义名分。世间可憎的混帐的确是多不胜数,但可不能据此斥其为恶,亦不该因人受难遇害而视其为善。是善是恶,常随立场而易。因此于法,不可以善恶来为人定罪,反正为人定罪的终究是官府。有些义理须扭曲法理方能成立,亦有些不法乃出于世故人情。即便是义贼,也耍不上什么威风,毕竟终究是罪人。正义这东西,不过是个须为一己立场辩护时,所使用的一时权宜罢了。」

  「噢?」

  你还真是个善人哪,山崎说道。

  「小的——是个善人?」

  「可不是?人果真是不可貌相,瞧你这人把情义看重得像什么似的。不过你们那老板娘,噢不,大总管常感叹就是需要个像你这么有手腕的,想必自有她的理由罢——」

  切记,别太为委托人着想。山崎说道。

  「这是何故?」

  「损料屋可不是助人报仇的打手。若是将责任揽过了头,包准造成亏损。承接的仅是差事,若是连怨恨还是不甘愿什么的都给揽下,不就等同于引火上身?」

  「上具是如此?」

  「当然是如此。总之上你们那儿求助的,泰半是走投无路的家伙,听了这些客官的遭遇,当然难免同情。不过,别忘了同情不过是个我尊彼卑的情感。」

  「唉,或许真是如此。」

  说不定真如山崎所言。

  或许又市不过是借由同情委托人、憎恨加害人,好让自个儿干的不法勾当显得正当些。虽未犯法,不,或许除未犯法之外,其他均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又市所干的勾当,没有一桩是值得褒奖的。

  想来,这态度还真是自以为是。

  自己不过是个不法之徒,哪来的资格界定孰善孰恶、孰可怜孰可憎?

  况且——

  或许正如山崎所言,正因认定己善彼恶,自己才用得出敌这么个字眼。敌若是恶,那么已便是善了。

  但又市的行径,岂可能是善?

  先生所言的确有理,又市回答道。

  甭这么客气,山崎说道:

  「枉顾人情者非人。然而须了解同情亦是一种判定了我尊彼卑后,方可能产生之人情。」

  「先生言下之意,是要小的凡事置身事外?」

  「当然要置身事外。因此更应极力避免将之视为一己之事,对委托人产生同情。随委托人又哭又怒,只会教自个儿失去立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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