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毕,这位大总管三指撑地,微微鞠了个躬。
久仰大名,其中一名男子开口说道:
「老夫俗名祭文语(注15)文作。生于四国,但并无户口身分,属无宿人(注16)。从北到南、从东到西,四海为家,乃一介山民是也。」
祭文语文作——
此人乃又市昔日同伙,年约四十有余,但相貌生得老气横秋,加上其宛如吟诗般的独特语调,更是教人看不出实际年龄。身穿略带污渍的巡礼(注17)装束,上披一件犹如忘了染色的白法衣。
「虽为山民,但不同于世间师(注18),平日独来独往,漂泊不定。不具监札一类,故亦不属非人、乞胸(注19)之流。不过,寄居大坂时曾受恩于一文字屋,打那时起,便于其门下跑腿办事。」
仁藏先生可无恙?阿甲问道。
一文字狸,即一文字仁藏,表面上是个在大圾经营戏作版权之出版商,骨子里其实是个统领京都一带非法之徒的谜样角色。收留了漂泊至京都时衣食不继的又市,且将其栽培成一个独当一面的骗徒的,正是这一文字狸。
详情虽不明,但阿甲与仁藏似乎也是旧识。
还请大总管多多指教,文作致意道。
「倒是,老夫业已听闻,阿又与林藏那小鬼头双双投靠大总管门下。狸老大为此颇为担忧,深怕这两人为大总管添了麻烦——」
文作转头望向又市说道。
「呿!」
又市旋即别过头去。
「明知两人为仁藏先生爱徒——未经照会却便揽入门下。倘若传入先生耳里,可能引起先生不快,教我甚是挂念。」
「岂可能不快?老大高兴都来不及了。师徒关系已是昨日云烟,又市与林藏既然出了纰漏,已无法于京都一带窝身。不过是抛出去的麻烦,有人捡来物尽其用,当然是高兴都来不及。反而是咱们这头该为没能别上礼签致意、或鲭赠银两酬谢致歉才是。」
话毕,文作放声大笑了起来。
「总而言之,老夫与阿又、林藏乃是旧识。至于这个庞然巨躯的家伙——」
文作指向身旁被迫于斗室内缩身而坐的巨汉说道:
「这家伙不擅言语,就老夫代为介绍吧。此人乃无动圾之玉泉坊,诚如大总管所见,乃一介荒法师是也。虽说是荒法师,然时下世间已无僧兵,想必大总管亦不难察觉,他不过是个空有一身行头的假和尚。总而言之,一身蛮力乃此人唯一所长,故仅能在一文字老大门下干些用得上力气的差事。由于老夫专司和阿又没什么两样的拐骗勾当——便找来这玉泉坊充当沿途的保镖。」
——找来玉泉坊充当保镖。
代表这趟路走来并不平安。
文作的确一如自己所宣称的,无须手形(注20)什么的也能四处游走。虽无人知其平日身居何处,但也不知是怎的,要联系上他并不困难。虽然没什么一技之长,但就平时神出鬼没、却不难找着这点而言,算得上是个易于差遗的卒子。
如今,狸老大却差了这么个傀儡和尚——这形容绝对是褒多于贬——护送文作前来,看来这应是桩非同小可的差事。玉泉坊武艺甚是高强,徒手便能抵挡数名持刀武士。其蛮力足以劈裂一株大树,身上挨个一两刀也无动于衷,是个名符其实的好汉。
唯一的弱点,就是太惹人注目。
一身不易藏身的擎天巨躯,不管是拖着走还是拉着走,都不适合。
——真不知老大这只老狐狸……
打的究竟是什么主意?
打从在上野遇上这两人至今,又市依然不知两人前来江户的用意为何。
「原本可直接前来通报大总管,但深怕这么做要惹阿又不高兴,老夫只得先找着又市或林藏,再委托两人代为引见。」
话毕,文作端正了坐姿。
「阿甲夫人。」
阿甲默默地回望文作。
「经过这番解释,不知夫人是否信得过咱们俩?老夫毕竟不是武士,没能随身携带书状或监札什么的,但这类书状任谁也伪造得出。想来能助咱们求得大总管信任的,就仅有——」
文作又一次望向又市。
又市也又一次别过头去。
「原来是为了这才找上我。喂,你这个臭老头给我听好,这个吓死人不偿命的阿甲夫人,压根儿就没信任过我。」
想必她什么人也不信任。
是么?看来老夫是打错如意算盘了,文作自嘲道。
这下,阿甲回以一脸微笑。
「好吧。我姑且信你这回。」
「拜谢大总管。这下咱们终于能雷归正传了。倒是大总管,恕老夫冒昧,若是信得过咱们俩,可否将藏身门外的帮手请进房内?否则老夫总感觉浑身不自在,怪别扭的。」
话才说完,木门便被推了开来。
藏身门外的,原来是山崎寅之助。
现为浪人的山崎,原在官府任鸟见役,是个身怀绝技的高人。又市压根儿没察觉有人藏身门外,文作却嗅出了这股气息。
这家伙还真够谨慎哪,又市感叹道。
「静静藏身窥伺,竟仍为你所察。不知这该归咎在下武艺有欠琢磨,还是该夸你技高一等。」
「不不,老夫不过是碰巧猜个正着。阿甲夫人如此莫测高深,接见老夫这般人等,绝不可能毫无戒备。」
「看来我是被试探了。」
阿甲开怀笑道:
「说来惭愧。打从上回一桩差事出了点儿纰漏,我就变得甚是多虑。此人亦是助吾等从事损料差事之得力助手——」
报上姓名后,山崎便在阿甲身旁跪坐下来。
平日分明都坐在又市这端,看来山崎依然没放下戒心。文作也再度报上名号、磕头致意。
「好吧,客套话就到此为止。老夫这回千里迢迢自京都赶赴贵宝地——目的无他,不过是欲委托阎魔屋承接一桩损料差事。」
「损料差事?」
「没错。阎魔屋不正是损料屋?」
「的确是损料屋没错。不过,敢问这差事的损失,是大是小?」
「极大。大到一文字狸都吞不下。」
「大到连大坂首屈一指的老狐狸都吞不下的损失,咱们这小地方岂有能力经手?」
请大总管务必接手,话毕,文作打开摆在身旁的竹笼,从中取出一只袱纱包。
在众人眼前解了开来。紧接着,又取出一只。
再取出一只。
看得又市瞠目结舌。
「此为承接这桩差事的酬劳——三百两。」
只听见角助咽下一口唾液的声响。
「这仅是前酬。老夫不谙此地礼数,只得依京都的规矩行事。办妥这桩差事后,将再行支付后谢三百两——」
文作两眼直视阿甲说道:
「合计六百两。不知大总管意下如何?」
「看来——这损失果然极大。」
阿甲语气平静地说道,话毕又抬头回望文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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