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实说,不是能公事公办地切割开来的。
我曾经和好几个杀人犯面对面,向他们追根究柢。我深深地感觉到,动机这个玩意儿,是连动手杀人的人自己都搞不太清楚的。可是如果不清不楚,就没办法移送检调单位。就算不清楚也得装成清楚,否则连笔录也没法写了。必须一刀两断地斩掉那些无论如何都无法厘清的种种纠葛,画出单纯明快的相关图才行。
犯罪这种东西,不管任何情况,都是从罪犯与刑警的共犯关系中产生的。
审判依据那切割清楚的相关图进行,并决定量刑。有时候在那些为了切割干净而舍弃的部分当中,隐藏了不同的相关图。在某些案例里,辩方便会拾起警察和检察官抛弃或移漏的东西,画出完全不同的图像。
我不会说这是马虎随便,检方和辩方都有他们相信的情节。可是牢不可破的真理毕竟不存在,无从存在。在合议制中东摇西摆的真理,不可能是真理。就连法官,说穿了也只是在选择说词比较像一回事的一边罢了。
真理不应该是坚若磐石,不可动摇的吗?
不是应该没有怀疑的余地吗……?
所以,
什么真理、真实,根本不存在。
捏起稀稀烂烂的泥巴,拂掉技叶,整理成形,这个东西就是真理、真实吧,我只能这么想了。
结果不管案件有多么单纯,都无法完全切割清楚,一定会出现一些剩余,剩余就由刑警带回家去。
带回家的剩余堆积在我们心里。
我就是受不了这样。
我不会说那是污秽,可是不管怎么样,我们都不得不将那莫名其妙的诡异东西带回家去。从人类生活中渗出来的污泥般的东西,不断地堆积在我的肚子里,而我也不断地把它们带回家。
虽然我在家从来不提工作上的事——不,我们夫妇根本连对话都没有——不不不,我连回家的次数都寥寥可数,即使如此……
——所以妻子……
才觉得讨厌吧,一定是的。
因此以开战为契机,我辞掉了警察工作。
我想加入军队,毅然决然地赴死。我是想一次清算掉关系到许多犯罪而累积太多的污垢吗?这部分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不过那个时候,我是抱着这种心情。
只是那个时候我的年纪已经太大,再加上得了风湿,不符合从军资格。
但我还是辞职了。
然后,尽管有许多人从东京疏散过来,尽管明知道危险无比,我——不,我们夫妇,还是逆流上京了,当时我怎么样都无法忍受安逸地在信州过日子。
或许我是想要一个赴死的地方。
现在想想,真亏妻子愿意跟着我走。不……强迫妻子曝露在险境的,不是别人,就是我,是我自私自利地把她拖着走。
我完全没有考虑过妻子的意志,然后在我还没有报答她默默跟随我的心意前,就害死了她。
是我杀了妻子,可是我不是罪犯。因为我没有触犯法律。换句话说,不管我对妻子的悔恨之意……
有多么深……
如果做为案件来看,这是一桩可以割舍掉的琐事。我和妻子的事件,是永远不会解决的杀人事件。
木场在看我。
「才没有什么留恋呢。」我再次说。
「案子这种东西,终究是不会解决的,只是在法律上处理掉罢了。哪里能留恋个没完没了?那样的话,对每个有关系的案子都会有所留恋吧。特别是那种……」
——脱离世俗的事件。
「我老早就忘了。」我说。
「要是你忘了就伤脑筋啦。这……不是已经结束的案子,是接下来要发生的案子。伊庭先生刚才不也说了吗?要是能够阻止,不管使出什么样的手段都应该阻止。」
「能阻止当然是最好,只要不会演变成案件……」
就不会萌生悔恨。
就算是这样,
「这跟我没关系吧?我十二年前就离开长野本部了。你也是,辖区也差太远了吧?你不是麻布署的吗?这又不是跨区犯罪,长野的事就交给长野吧。」
「就是长野那里的人来打听啊。听说知道过去由良家事件的人……长野本部已经一个也不剩了。」
「一个也不剩?」
「一个也不剩。年轻的都被徵兵战死了,老年人也都一个个过世了,直接与案子有关的人都不在了。」
「记录呢?总有记录吧?」
「他们说几乎没有。」
「怎么会?不可能没有啊。报告书呢?资料呢?监识的照片呢?我也写了报告啊。」
「那边的负责人说是在战火中烧掉了,可是我没听说信州遭到过地毯式轰炸,不是搞丢就是扔掉了吧。」
「什么搞丢……」
「组织本身也变了好几次吧。」木场说,「警察以前是内务省(※日本二次大战前的政府中央机障,负责警察、地方行政、选举、户籍等,为行政中心机构。一九四七年废止。)管辖的。而且现在四宗案子里有三宗已经过了时效,就算想要继续调查,也无从查起吧。第一次是二十三年前的事件了,就算没有破案,资料也不会留下来吧。」
没有记录了——木场说。
「伊庭先生负责的案子,是只存在于记忆中的案子了。事件的全貌,只留存在经手的刑警的记忆当中。」
「只有我知道……」
我脑中浮现出当时的同事脸孔。
那家伙、那家伙、还有那家伙,都……
把无法切割清楚的事件剩余塞给我,就这样死了吗?
「对了。当时的……第一次和第二次案子的调查主任怎么了?他叫下川,我记得他后来当了小诸还是哪里的署长,然后……」
「听说去年过世了,心脏病。」
「死了吗?」
那个人,还有那个人。
「都死了,所以长野本部才会到处找伊庭先生您啊。」
只有我一个人活下来了吗?同事、上司还有部下,全都死了吗?
先我一步走了,我再一次望向佛坛。
——你也是。
脑中浮现了妻子亡骸的记忆。
只有我留下来了吗?
「只能问你了。」木场说。
「问我……喂,等一下。不,对了,那八年前的案子怎么了?你不是说八年前也出了事吗?那个时候……」
「八年前……伊庭先生,是败战那一年呢。而且案件发生在十月。」
「讲和前……是吗?」
「这一带是一片焦土。」
「啊啊……」
确实是一片焦土。
我和妻子走在火灾后的遗迹。
焦土闷热无比。
这里终究也不是我赴死的地方。
「就是那个时候的事。」木场说,「信州没有遭到轰炸,但是这整个国家成了败战国,被占领了。第四次的案子啊,就是发生在占领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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