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红酒绿间,我狠狠地辨认着玉妻的模样,那眉,那眼,那唇边满足的笑,一一铭记。她没有穿香云纱的衣裳。我的作品,禁不起这样的拥挤与揉搓。
然而我也实在想像不出她会在什么情况下穿我的衣裳。她的样子不差——五官亭匀、身材略丰,是刚刚发福但还没有胖起来的一种肉感,整个人毫无出彩之处,怎么看,也就是一个妻子的模样。
这一年里玉米从我的店里买过不少丝绸,害我无数次幻想他的妻子穿上我绘画的衣裳的情形。
然而现在看来,买香云纱不会出自她的主意,只是玉米的口味。
我还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初见玉米的情形。
那是一个午后,蝉也嘶得倦了,有一声没一声地小和尚念经般无精打采,空调开得很足,没有客人,惟一的店员也告了假。我独自倚在柜台后看拜伦的《唐璜》,已经读第三遍,然而读到精彩处仍然令我叹息。
就在这时,我命里的“唐璜”推门走进来。
当我发现他身上的西装是阿曼尼时,便不能不对他刮目相看。极少有人可以将阿曼尼穿得如他这般妥帖,宛如量体裁衣。
他走在那绚丽多姿的丝绸间,走在古代的仕女和现代的衣袂裙裾中,错愕而迷醉。
我感动于他目光中的欣赏,或者说,感动于他欣赏的目光中的我自己的作品——最可贵的夸奖从来不是动听的溢美之辞,而是一道惊艳的眼神。
“送女朋友?”我走过去招呼他。买女装当然不会是给自己。
“送我太太。”他微笑,“明天是我们结婚三周年。我想送一件特别的礼物给她,而你店里的衣裳,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衣裳。”
我顿时中招。殷勤地询问了她妻子的身高体形,代他选妥了衣裳,并且自动打了八折,附赠永久贵宾卡。
他在登记簿上签下自己的名字:郁敏。
玉米?我轻轻念,笑出声来。
他也笑,温和地说:“如果不是担心法律效应,我会在以后签名都改用玉米这两个字。”
为了回报那个八折——这是他的理由——他请我去隔壁街口吃日本料理。
我没有拒绝。
我不能拒绝,因为我和他同样舍不得就这么分手——他不可能天天来女装店给太太买手绘的丝绸衣裳。
席间,他向我敬酒,由衷地说:“我一直都相信丝绸是有生命的衣裳,而你的画笔,赋予它们第二次生命。”
这一次我没有感动,却莫名地忧伤。
当晚餐结束的时候,我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见钟情。
我对一个已婚男人一见钟情。
其后种种,苦不堪言,而我甘之如饴。畸形的爱必定要走歧途,偷窥几乎势在必行。并不是什么知己知彼,我没有把这看成一场战争,因为如果是,我也早已不战而败——我何尝有过参战的资格?
认识他的妻,从而认识他更多。我只是想了解他更多。
几天前我假装无意地问过一句:“今年你们的结婚纪念日打算如何庆祝?”
“去夜总会吧,或许。”他说。隔了一会儿,又笑着补上一句:“她喜欢热闹,说是布尔卡新增了艳舞表演,她好奇。”
这么着,我便在这个时间里出现在了这个场合。
我也好奇,不是对什么脱衣舞娘,而是对玉米的妻。
然而这个晚上令我最震动的却偏偏是那个脱衣舞娘,那竟是我亲爱的同居室友:夏念儿。
二、艳舞者与地下情人
念儿说:巫就是舞,舞就是巫。
在最原始的荒野,人们兽衣荆裙,围着火堆手舞足蹈,庆祝狩猎的成功。他们相信,这是对上天最直接的感恩,是生命的至热至诚的本能体现。
所以,最初舞蹈的涵义总是围绕着赞美和祈祷:大旱不雨时,用跳舞来求雨;谷米满仓时,用跳舞来庆收;喜结良缘时,用跳舞表达爱与快乐;痛失爱侣时,仍然是用舞蹈安慰亡灵,或者,招魂。
舞者坚信,舞蹈首先是一种巫术,具有某种非凡的力量。
念儿是一个舞者,她热爱舞蹈,热爱穿上舞衣后自己翩然欲飞的扮相。独自练舞时,她常常会爱上镜子中自己的影像,然而一旦上台,她便立刻被湮没在芸芸众舞中。
她已经二十三岁了。
二十三岁还不能跳出头,也就等于宣布了一个舞者的癌症晚期。
这是念儿永恒的烦恼,但是她说自有平衡的办法。
——夏念儿画像·苏香如戏笔于二○○四
直到今夜我才知道,念儿曾经说过的自我平衡法竟是在夜总会客串脱衣舞娘。
她终于独舞。
然而那能算是舞蹈吗?她扭着蛇一样细软的腰肢,蜕皮般一层层脱去身上的衣裳,同时做出种种诱惑的手势,激发观众最原始的欲望。
宾客嘘声盈沸、笑意暧昧,他们欣赏的只是舞者,不是舞姿。
我听到邻座的人议论:只要肯花钱,可以在表演结束后买她出场,价高者得。
忽然我失聪了,就再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买出场,价高者得,艳舞者。这一切,怎能和我亲爱的室友、骄傲美丽的夏念儿相提并论?这样的人,又怎么可以与我同室而居?
我后悔在今晚走进这个地方,后悔在无意中知道这一切。
而让我最后悔的是,当我知道这一切时,已经和念儿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我质问香如:“你明知道她是跳脱衣舞的,为什么还要介绍给我?”
香如不以为然道:“脱衣舞也是舞蹈。芭蕾舞龙套演员的工资哪里负担得起这么高的房租?哪里买得起香奈尔的服装?我以为你早已想到。”
我默然。
香如又道:“记得吗?念儿说过,巫便是舞,舞便是巫。在古代,巫女和舞女是同一个概念。不仅中国是这样,许多西方国家也都是这样。但念儿没说的是,巫同时也是娼,早从殷商时候起,巫娼就已经是一体了。《说文》中说:‘女能事无形以舞降神者,叫做巫。而巫对神的以身献祭,除了舞蹈之外,还有交合。’”
香如一直对风尘女子有着超乎寻常的兴趣,无论是古时的秦淮八艳还是今天的脱衣舞娘,都报以深深的同情。此刻,她便带着这种悲天悯人的口吻感叹:“她已经二十三岁了。二十三岁还不能跳出头,也就等于宣布了一个舞者的癌症晚期。只要她不把客人带到家里来,你管她是在哪里跳舞?只要不是一夫一妻,跟一个人发生性关系和跟十个人发生性关系有什么区别,还不是五十步笑百步?”
这句话刺痛了我,立刻喑哑下来。
倘若再坚持下去,不是有原则,而是天真。况且我也的确舍不得和念儿分手,也只得依香如所说:只要不把客人带回家,我管她在哪个台子上跳舞?
只要不是一夫一妻,跟一个人发生性关系和跟十个人发生性关系只是五十步笑百步,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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