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海洋_韩松【完结】(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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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甬道到达一块巨石边便消失了。沙蚕大概就从这里钻到了地下。

  以巨石为中心,男人们围成一个圆形的阵式。一个男人模仿起沙蚕求偶的声音。

  不一会儿,大片的软泥和海水开始翻动,一条沙蚕从海底探出它肉瘤似的头颅,泡囊般的眼睛愚笨地朝周围打量。很快,它的整个身体也钻了出来。沙蚕长长的躯干五彩斑斓,皮肤上长满无数疣足和刺毛,正在不住地颤动。

  说时迟,那时快,男人们纷纷投掷出水矛。

  沙蚕肥硕而愚笨的身躯被射中了,猛烈地扭动起来。它开始缓慢地爬行逃窜。身披红光的男人们劈波斩浪,紧紧追赶。不一时,这长虫又中了几支水矛,它们像利刺一样,歪斜地插入沙蚕丰满而多节的肉体。

  沙蚕痛得大声吼叫,低沉而连绵的声音撼人心腑,一直传到孩子们的藏身之处。我感到了礁岩的颤动。我不禁为沙蚕和男人同时悬起一颗心。

  男人们追了上去,毫不留情地向猎物发起连续攻击,好像那动物不会感受到痛苦。沙蚕虽然体型巨大,却毕竟是一种以小型浮游生物为食的滤食性底栖动物,在灵活而凶猛的人类面前,没有还手之力。

  它渐渐就逃不动了,黑血在红海中泛涌。最后,它停了下来,卧在海底一阵阵喘息。男人们欢呼着逼近了它。

  但这时沙蚕的尾巴却猛然摆动起来,搅起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海水一片浑浊。几个靠得太近的男人被尾巴扫中,忽悠悠沉入了海底。

  只有我的父亲,出人意料地攀上了沙蚕的背脊,一点点向它的头部爬去。他手执水矛,准备去刺沙蚕的眼睛。

  但是,从沙蚕头顶一簇粗大而中空的刚毛里面,忽然喷出一股强劲的液体,把父亲掀翻到十几米开外。其余的男人一声惊呼,四散开来。

  很久没有捕猎沙蚕了,记性差的人类忘记了沙蚕具备的危险性。

  喷毒液是沙蚕最后的自卫方式。这极大地消耗了它体内剩余的能量。

  男人们愣了片刻,又一齐投掷出水矛。沙蚕终于不动弹了,大家才又游近了一些。我的一个哥哥扑了上去,把水矛唰地刺人沙蚕的巨眼。沙蚕低吼一声,翻滚起来。一切又都看不清了。

  其他人冲了上去,把更多的水矛扎在沙蚕身上。血、水、毒液和泥浆混成一片。四周的鱼虾都惊惶地逃走了。

  这是身体与身体的对峙,是衰退的人类与强大竞争者的较量。整个过程中,我的心一直在急跳。有时,我被吓得闭上眼睛,但沸腾的血液直冲入我的大脑,使我又忍不住睁眼看去。

  我想像自己有一天也会加入这样的战斗。

  混战终于结束了。体长三十多米的沙蚕静静地躺在海底。但它凶狠的长长触须仍在摆动,像是沙蚕还活着。

  男人们这回等了一阵,才小心地围拢过去,开始用蚌刀和鲨齿锯切割它鲜艳夺目的肥胖肉身。

  我也游过去,凑近了去看沙蚕,发现它的眼睛有小孩脑袋那么大,里面颤巍巍地插着哥哥的水矛。沙蚕的晶体破碎了,珍珠一样闪闪发光,汩汩流淌着乳白的黏液和浓黑的血水,无限悲哀地注视着我。

  这时,我注意到沙蚕破碎的身体下面溢流出一堆闪光的卵子。原来,它是雌性的!

  这个母亲被男人们杀死了。

  而它的肉将进入到我的胃部!

  我在心惊胆战的同时感到了深深的凄凉。这似乎并不完全是因为沙蚕的死亡,也莫名其妙地很有些是为自己的活着。

  在另一侧的海底,一动不动躺着几个男人。他们永远不会醒来了。这仿佛是性与食交换的另一种形式。

  死者中有我的父亲。妈妈注视着那七窍流血的尸体,心里默数着他身上的道道伤痕,叹息了一声。

  我对父亲的死没有什么感觉。只是,男人这么样就被雌性的沙蚕杀死了,使我颇感失望。这时我才意识到,水草是永远不可能救回来的了。

  海洋制造出了雌性的沙蚕供人类享用,则它也需要人类中的男人作为祭品。这便是两性战争的另一种意义吧。

  父亲的尸体将漂走或者沉人海底,被细菌和浮游生物分解。深渊中的人们不懂得埋葬死者。

  大海便是坟墓。人类来于此,也归于此。

  这时,我忽然看到,红色海洋的最深处,有一双若隐若现的眼睛正在暗中注视着我们。我全身一阵发冷。

  九、成长

  孩子们飞快地长大。

  在成长的过程中,我总是吃不饱。食物供应严重不足,海槽中生物的数量一天天在减少。

  然而,我更多感到的,还不是饥饿,而是意识的昏噩。

  这是我注视深渊时产生的一种奇怪感觉。这种感觉,自水草妹妹离去后,便逐渐地来袭扰我了。

  万丈赤焰笼罩着无比凄凉的海槽,海槽之外是没有尽头的大海,大海破碎而沉重地堆积成一团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东西,形成了无边无际的“海幕”。我无法想像那巨幅幕布的后面还遮蔽着什么事物,隐藏着什么欲求。

  我也无法明白,海洋中的生物,为什么长得与人类不同。人类有两条腿,而那些生物,却都没有。

  人如果像鱼儿那样,长有一条坚实尾巴的话,就会游得更快也更灵活一些,许多人便会及时逃离险境。可是,人类为什么偏要用笨拙的双腿拍击水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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