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明镇仍保持着昨日一样的安详。全镇笼罩在一层纱帐般的海雾中,其间传出大河的低吟,却看不见河道甩向了哪里。这时,朴相哲看到无数炊烟袅袅升起。他为这里竟然会有炊烟而万分惊奇。
不一时,便有卖早点的出来了。赶海的人、下田的人、采油的人也纷纷攘攘起来。街上响起了无数汽车的鸣笛。雾开始渐淡。
朴相哲难以相信这竟是安明镇在它生命的最后一天所呈现出来的真实。他不知道是应该可怜这些居民,还是应该钦佩他们。
如若说与往日有所不同,那便是大街小巷均张灯结彩,仿佛欢度盛大节日。
渐渐地人越来越多,大家都涌向中心广场。朴相哲忙用望远镜看去。
广场上人潮人海,隐隐传来了欢呼声。
巨大的热气球稳稳地停在广场上,朴相哲看见,气球下方,人圈中央,站着一人,穿着紧身的黑色飞行服。
从那玲珑而窈窕的身形上,他看出是贞子。她大概是特意化了妆,眉眼和嘴唇勾描得线条鲜明,致使男人产生了想亲吻和爱抚它们的冲动。
她这分明是有庄重的出行。
朴相哲的心头格噔了一下。
太阳这时从雾气最浓处轻轻一挫身子跳了出来,光影像无数小动物一样停落在女孩安静柔和的双肩上,她的身形一下子水汽般朦胧起来,但转瞬间又忽然清澈透明了,所有的杂质都随着她的一抬手和一眨眼而纷纷地沉淀下去。这时的她如同一尊步人人世间的观音。
朴相哲目不转睛地眺望着,已然忘我了。姑娘像在等待什么,在慷慨赴死的无畏神情后面,有一丝隐隐而深刻的忧伤。这只有朴相哲能看出来。
他便生出无限的同情和怜悯,间杂着深深的敬仰与惋惜。
他觉得,自己倘若能够苟且活到未来,安明镇的这一幕,怕是要令他夜夜失眠的。
等太阳已不能用肉眼正视时,安东亨镇长来到了。全场又一片欢呼。
镇长先在女儿的脸庞上轻吻了一下,便转身朝向大家,嗓音洪亮地发表了一通讲话,朴相哲却一句也没有听清。这讲话不断被掌声和欢呼声打断,使朴相哲在对镇长的敌意和尊敬后面,增长了一层醋意。
然后,是镇民们一个接一个走到人圈中央,挥舞着手臂也讲了起来。他们慷慨激昂,大概是在作什么表态。过了好一会儿,每个人都说完了。朴相哲看看手表:九时二十分。现场安静下来,人们或坐或立,有人不时抬头不安地看看天空。
气球却迟迟不升空。还在等待什么呢?但天上什么也没有出现。大雾已散尽了,一片蓝天白云。
镇长脸上略微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这时,朴相哲的手机响了,传来崔副秘书长的声音:“直升机还有一刻钟就要到达。”
朴相哲很受感动。他原本想,崔光洙在接到他的通知后,恐怕不一定会来了。
但紧跟着崔光洙的声音变得慌张了:“满天都是你们新世界的战斗机,封锁了前往安明镇的航线,他们好像不会让我过去。要出什么事吗?”
不祥之感笼罩着朴相哲。他努力保持着镇静,说:“你赶紧用无线电告诉他们,你是来接我的。”
过了一会儿,崔副秘书长的声音又传了过来:“我已经告诉他们了,但是没有得到回答。”
这时,好像受到静电干扰,联系中断了。
又过了一阵,朴相哲再次听到崔光洙急促的话语:“情况好像不对头……啊,不,不!”
朴相哲的手机中响起了一声爆炸。然后,就什么都寂静了。他大声呼叫崔光洙的名字,已是再无回答。朴相哲的心沉了下去。是因为直升机上蓬壶州的州徽招致了战斗机的攻击么?这是他的疏忽。
然而,他随即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这不是误会。新世界已没有工夫顾及他这个特派员了。
他惊慌地去看手表。海啸还有半个小时就要到达。来不及了。
他急忙跑下平台。
朴相哲被一种自己也说不清的情绪驱使着往广场方向疾走,恐惧、逃生、失望、报复,以及作为男人渴望着拥有什么或者证明什么的心理,交织成混乱的一片迷雾。
十、飞向天空
广场上,正在举行又一轮仪式。
安明镇的姑娘和小伙跳起了盛装的舞蹈。那是傩面舞,人们扮成了佛经中的天王形象,也有扮目莲尊者的。猛兽狂啸般的电子鼓乐奏得越来越心烦意乱,淹没了大河的水声和大海的涛声,所谓的人道与天道,也散发出十分不和谐的意味,却无人有心情和时间去扭转这种形势。
一尊释迦牟尼佛像祓请了出来,由几个裸露上身的男人抬举着,一路颠荡得摇摇摆摆。人们围着佛像秒针一样飞快地绕圈行走,不断地向佛礼拜、敬香、洒水、献祭。锡白的太阳在头顶闪射出极不稳定的亮光,如一个快要爆炸的大氢气球。
安东亨镇长在一旁默默地看着,神情愈发忧郁。
他的女儿一言不发,站在气球边,与父亲相隔了十来米的距离。父女俩的目光始终避免对接。
到了九时四十五分,舞蹈结束了。全场又一次寂无声息。
镇长张了张口,要说什么,却最终没能说出来。他艰难地挪动脚步,走到女儿身边,父女俩忽然紧紧拥抱在一起。姑娘终于流出了热泪。镇长的脸却如若一面出水的黑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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