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佛祖挽救了大家。一切不过如此。宇宙在刹那间显现出了慈悲。
白天蓝云的奇观仅持续了两三分钟,世界便恢复了正常。那天国池塘中的星空也隐遁了,仿佛从不曾存在过。
朴相哲看看前方,卸已找不到一架新世界的飞机了。他又俯瞰大地。安明镇广场上的人群已经不见了,惟余一片空地。千万吨级的大浪正在慢镜头般一寸寸砸落下来。过了很久,空前绝后的水势才抹平了整个安明镇及周遭的田野湖泊,这时便汪洋一片了,像是红墨水泼了个铺天盖地。大河没有作丝毫反抗,便心甘情愿地沉没在鲜艳如春潮勃发的大海中,消遁了它年老的波涛。
安明镇也好,大河也好,如同那天国一样,也似乎本来就不曾存在过。也许,这正是实际的情况吧?
朴相哲和贞子在空中默默注视着这一切,心中的紧张和敌意逐渐消散。
“还要去谈判么?”过了好一阵,他温柔地注视着她的眼睛,试探着问了一句。
她不言,泪流满面。
又一会儿,她才说:“你还要回大海么?”
“我跟着你。”
听了朴相哲的话,女孩从怀里取出那块叫做“尸虺”的石头,微微蹙眉,凝神看了看,又看了一眼朴相哲,就把它扔出了吊篮。石头刚掉下去就像被黑洞吞噬,连个影子也看不见了。气球下方一片红浪滔滔。高空中气流并不颠簸,他们悠悠然前行,感觉上却似乎是在往陆地方向飞。他们再没有遭遇到怀特人的飞行器。怀特人仿佛从不曾来过地球。黑夜降临了。他们困倦已极,便蜷缩在各自的角落里,在雄伟的星光下睡去。半夜,星星都在萦萦作响。朴相哲被这样的声音吵醒,睁眼看见灿灿夜云下女孩的睡相纯洁可爱,一条玉带般的银河悄无声息飘过她青瓷般的脸畔,他却不敢再有丝毫冒犯之心。
第二天早上,下面仍是无际汪洋。又过了一天,赤水才开始退去。地面露出一些绿色的树枝。
“我们降落吧。”贞子说,“我有些饿了。”
他们的确远离了大海。而陆地仅仅是一望无陈的沼泽。铅一般的天空始终灰蒙蒙地低垂。看不见一个活人,也看不见一具尸体。
在降落的过程中,贞子又开始无休止地哭泣。
他们平安坠地之后,这才注意到,天上有两个太阳。植物并不是料想中的橄榄枝,而是一种以前没有见过的、枝头闪耀着绿色荧光的针叶树。他们还看见一头奇异的长角动物疾跑而过,状如佛经故事中的夜叉。
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忽然女孩一下趴在地上,侧耳倾听,然后弹簧一般蹦起来,大声欢呼:
“我听见了,父亲他们还活着!我早知道,宇宙不会抛弃我们的!我们——得救了!”
朴相哲默默看着这意乱情迷的女孩,心境中交叠着明暗错杂的大片光影。那是碰撞中的无数世界因毁灭而新生时形成的尘晕。
这时候,云层上有一些紫色光焰在小妖般轻轻跳跃。借着这陌生的亮光,两人看见,不远的山脚下有一座孤零零的寺庙。
她在前,他在后,朝这新世界走去。
第四章 岸外
一、死亡
小沪的弟弟在天亮前死了。这是两天中船上死掉的第五个孩子。小沪透过大雨如注的无数晨星的光线看见,死人的纤小身体正在飞快地变黑,薄薄的皮肤上浮出一串串珍珠似的白色水泡,肌肉几个时辰就萎缩得像是鱼干了。妈妈守在一旁,眼泪已经哭尽。
自从海洋变成了红色以后,一种怪病便开始在船民的群落中流行。孩子们因为抵抗力差,成为第一批受害者。船医倾尽全力也束手无策。他们仅仅在死者的神经系统中检测到一种不见记录的孢子虫。
小沪恐惧而伤心,觉得天空和大海都在昏晦着倾斜。弟弟活着的时候,小沪常常和他一起玩耍,那曾是多么快活的时日。而现在,十三岁的小沪也担心着这无常的灾祸或会很快降临到自己的头上。
疾病是一大现实的威胁,而饥荒也成了严重的问题。渔船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追踪到大鱼群了。冷藏舱的备用食物已被动用,以解决全船四百多人的吃饭问题。冷藏舱有二十六间,设计储鱼能力为五千吨,但实际保有量已经下降到了极限。
说也奇怪,海洋变红之后,战争爆发以来,水中的鱼虾便一天天稀少了。
船儿垂头丧气地驶离传统的渔场,规避进太平洋南部的一处狭小海域。原先常去的海区,都不能去了。那些地方,已经被怀特人辟为与陆生人生死决斗的战场。
长相奇怪的怀特人据说是从月球上面返回的,但对于更多的情况,长期生活在大洋上的船民们并不清楚。偶尔也能看到怀特人的菱形飞行器从天际嗖嗖地掠过,但水手们目前还不十分害怕,因为知道它们暂时还顾不上理睬渔船。怀特人正忙着清除来自大陆的残余抵抗力量,另外他们似乎对一切湿润的事物有着一种天然的畏惧。
太阳升起的时候,大人们按照海上的风俗,把死去的孩子用白布包裹起来,扑通一声扔进红得让人发昏的海里。大海一眨眼间变成了令船民们感到分外陌生的世界,这在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这时,船长瘦削的身影出现在甲板上。他面色阴沉地注视着小沪的妈妈。她是他诸多女人中的一个。忽然,明净的海平线上静悄悄地冒出几只船桅,却不知道属于哪个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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