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离开中国时,儿子才一岁呀,回去后,他还会认我这个白胡子糟老头么?”
“可是,我们这些行将就木的几十人,还能航海打仗么?”“你又忘了。总体而言,是迪亚七去打仗呀,他才是勤王的统帅!”
“是呀,一定是的!”
在一片笃定的欢腾中,忽然冒出一个冷冷的声音。那是林观发出不谐的言论。他在一边听了半天,才说:“可是,你们接到皇上的圣旨了么?”
林观一语既出,全场才死一般沉寂下来,大家像看怪物一样看着他。
林观没有理睬众人的目光,继续按自己的思路说:“郑和交代了,我们必须等圣旨到达后,才能开始勤王的行动。没有皇上的旨意,一切便都不可能是真实的。谁能打保票迪亚士就是第二了?万一迪亚士的速度更快,跑到哥伦布的前面,先期到达中国呢?可怕的第一支舰队啊!而且,五十年过去了,中国的变化也一定很大,皇帝和大臣还会认为我们是回来勤王的么?谁又能保证我们在踏上这块土地时不生异心呢?等等皇上的圣旨也不迟嘛,我们的舰队,将以思想的速度……”
林观还没有说完,便被李兴打断了:“你也老了,你也疯了。跨越关山的圣旨?你真的相信它会到来?还有虫子打的洞子,你也相信它真的存在?那不过是郑和的病中呓语。何况郑和已经死了,那个与我们一道航行至此的人大概并不是郑和本人吧?而且,你倒是算一算,我们的舰队总共花了多少时间才抵达葡萄牙的?五十年的瞒和骗,你也相信了。”
这时,李兴似乎重新被三尸虫给控制住了。他神情忱惚,口吐白沫。
林观听李兴这么说,也有些不踏实起来,忙掰着指头算了算日子,却怎么也算不清楚。他一阵心慌,顿然语塞。但这时听见梁然语气坚决地说:“不,郑和便是郑和本人,他不是幻影。他说了,要等待圣旨,那便会有圣旨的。”
李兴说:“哪里会有圣旨呢?这么多年没看到中国的船队了。国家早把我们忘了。”
梁然说:“你这样说是对皇上的不忠,也是对三宝太监的不敬!”
李兴委屈地大嚷:“就是忘了,就是忘了嘛!若还想看到中国是什么样子,完全要靠自己了,如今是不能指望那边儿的了。”
其余的老头儿们这时也都跟着李兴闹嚷起来:“对呀,我们在这里苦了这么多年,也该回去享晚福了。为什么当年就该是我们留下呢?多么的不公平啊。这个根本的问题以前毕竟没有谁认真去想过呀。”
是呀,为什么当年就该是这一群人留下呢?这个问题其实是不难回答的,但正当林观张口欲辩时,却感到压力重重。有什么不能说出来的呢?这无疑是一件让林观深感意外和痛苦的事情。他只是直觉到迪亚士的航行有某种不妥,但不妥之处在什么地方,却道不清楚。经过这么多年,连他的大脑也退化了,仿佛不再受主观意志的支配。大概是真的老了。年轻时做的一切也许真的是一时冲动吧。
这时候,林观心头不禁一颤,忽然间仿佛看到了祖坟上的青松翠柏,看到了江南故里的小桥流水,还有年轻时喜欢过却最终没能明媒正娶的女子。人的一生就这么忽闪着过去了。他应该把失去的全都夺回来,不,还要得到更多。
在这关键的时刻,连林观也对郑和的嘱托产生了动摇。他觉得,如何勤王,谁去勤王,甚至勤不勤王,已经不是一个要紧的问题了。
这多少年前七下西洋航行日志的记录者,在大家的哄笑声中尴尬地退到了一边。梁然见状也不说话了。
三天后,迪亚士果真来到了萨格里什。他是来查看舰队状况的,并按照国王的旨意,要从这群中国老头子中挑选一些人担当领航员。大家都争相报名。
迪亚士给林观的印象很不好,那是一个粗鲁的下三滥水手。
但林观最后也加入了从众的潮流,报名参加了迪亚士的舰队。画完押后,他心头十分酸涩。
林观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中,四壁空空。在中国人里面,他是少数几个一直保持独身的人之一,也没有蓄养家奴。
他坐在屋中喝起了闷酒,直到天黑下来。他想睡觉,却头疼得睡不着,干脆走了出去,这时看见了山上的天文台。他便攀爬而上,见它已是一片废墟。这个时候,满天星斗格外明亮,罗网般张布下来,像是密密麻麻的神经元。林观对着星象研究了半天,果然看到了东方血光之灾的征兆。
此时,一片不期而至的楔状夜云低垂,不知不觉便遮掩了大部分的星星。林观以为郑和的鬼魂就要出现。但是,终究没有。
看来,连他也默许了。
林观觉得有什么弥足珍贵的东西正从心底往外一点点溢泄而去,使他周身的经络循环通通丧失了养液的支持,成为干旱田地上的丑陋裂纹。他四肢张开伏在地上,失声哇哇痛哭。哭了好一阵才停歇下来,这时发现废墟的角落里有几星微弱的光亮。他好奇地凑过去,先看见了一块亮晶晶昀石头,竟是海盗陈永留下来的“尸虺”。在石头边上,有一个圆球在闪闪发光,定睛看过去,它可不就是那尊宝图,不知怎么的竟从王宫里逃回来了!不,或许这是以前不知道的一个副本吧?三宝太监早料想到今日之变,就预留了这。一手。不,还是它自己跑回来的吧?这金属圆球的机巧和灵性,是它所固有的,是生活在这个世界的人们所无法猜透和理喻的。它或许就是一个有思想、有魂魄的奇异生命,享有在时间和空间中自由移动的无限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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