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看下面的人,一片白发很是壮观,但每个人的眼神都是空荡荡的。林观知道他负有唤醒他们的责任。他便清清嗓子吐出一口绿痰,发力说道:“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三宝太监最后的嘱咐,记得他要我们留在这里干什么?不知道大家是否还记得我们五十年前的伟大使命?我们是为着勤王而存在的。一个人的价值,应该体现在为理想而奋斗、为国家而献身、为未来做贡献这样一些大事卜面。当年,三宝太监并不知道他能否改变历史,但他却勇敢地去做了,这叫做知其小可为而为之。这便证明他是真英雄。这正是我们要向郑和学习的。”
林观流沫四溢地讲着,党得话语很苍白无力,也没有反映出郑和真正的伟人。他想说出一些更深刻、更能打动人的话,却找不到好的诉求点。不过,效果总的来讲还算不错。老头们刚开始还闹闹嚷嚷,惊惶不定,随着林观的演讲,逐渐安静了,一些人自责地低下头来,最后又一齐抬头,用“对”、“是这样的”、“原来如此”的目光感激地看着林观。
林观最后说:“我认为,从最起码的层次上说,知其不可为而为之,这便是生为男人的意义。这超越了身体的残疾。”这话在人群中引起了一片共鸣,有的人脸红了。
梁然站在一边指着李兴的尸体说:“他的下场,大家都看到了。”
李兴平时是靠凶狠霸道支使大家的,众人敢怒不敢言,现在他死了,人们转过来要顾忌梁然这位武夫了。
“你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办吧。”一个老头说,“我昨夜梦见了郑和的鬼魂。他要我们挽救这堕落的世界。”
这时,林观看到一些小人般的黑影正从大家的脖颈后纷纷冒出来,黯然失神地离开了现场。他便把海图的最新变异、把哥伦布不可能航行到中国的事情说了一遍,并宣布要阻止迪亚士的出航。他这么一说,大家都表示理解,纷称要听从林观和梁然的命令。林观十分感动,心想,到底是郑和的老部下啊。
行动宜快不宜迟。梁然便打发众人回到家中,收拾东西,并让他们告诉家人,于次日一早在海滩上集合等待。老水手们很快把这一切都安排妥当了。然后,大家又群聚在一起,喝了一夜酒,唱了一夜歌。凌晨,带上兵器便出发了。
十九、红色海洋
此时,天尚未亮。启明星映照着大伙的苍苍白发,悲壮得像要上战场。老人们只觉得一股慨然之气在胸臆间久久回荡,仿佛要喷薄而出,直冲霄汉。他们曾经是官校、旗军、舵工、火长、班碇乎……现在又找回了年轻时的豪迈情怀。
大家来到海滩,记得那正是郑和当年登陆之处。另一片黑压压的人们早已在滩头集合好了,携着行李,秩序井然,正是家属和黑奴。他们已被告知,这次是真要“海归”了。梁然找到守船的葡萄牙士兵,要求登船。
“迪亚士说了,得等他来哩。”一个士兵犹豫着说。
“我们是他聘请的导航员,说好今天要试航,你快让我们上船吧!”
见是熟识的中国人,葡萄牙士兵也没有再多问,便应允放行。林观让家属中的健男以及奴隶担任舵工和桨手,而郑和的老部下们,则平均分配到每艘船上做船长和副船长。
晨光初露,一切准备就绪。林观站在宝船舰楼上,模仿着郑和,拉直嗓子发出一声颤然的命令,惊飞了一群营养不良的水鸟,舰队便起程了。
看着船只一艘接一艘驶出港口,林观潸然泪下。五十年过去了,而今,人们仿佛又回到了郑和的时代。
他想,迪亚士找不到船,急得不知要怎样地跳脚呢!三宝太监苦苦寻觅的勤王隐士,现在才终于浮出了水面。
他们不是别人,正是中国人自己!
这群行将就木的黄皮肤黑眼珠糟老头子,成为改变历史的主力。
谁曾想到会是这样呢?
林观不禁记起郑和曾说过,中国人不可尽信,现在他却有了另一种信念。他认为,中国人也是可以救赎自己的。
船队徐徐离开了萨格里什。看着这块十分熟悉的土地慢慢从视界中消失,大家都哭成一片。这么多年,他们已把这里当作了第二家园。
林观默念:欧罗巴,再见了。
按照计划,也是根据郑和的遗命,在没有接到皇帝圣旨的情况下,船队不可以真的向中国迸发,以免误成为大明江山的颠覆者。
船队不能回中国,便无头苍蝇似地在公海上航行,它惟一的作用是重新成为一道海上屏障。任何向南的异邦舰队,将不可能逾越它。但林观不敢让舰队靠近葡人的岛屿。它们都是李兴早年间征服的,如今上面已驻扎了葡萄牙军队。他们只是登上几个无人荒岛,补充淡水和食物,随后便又匆匆离开了。
海洋仍然如同五十年前那样广淼和开阔,那样的浩翰周遍,兼蓄包藏,那样的空虚而充实,好像什么变化也不曾发生,变化的仅是这些在时间长河中微不足道的人们。林观看着这熟悉的海水,心中涌起了复杂的感情巨澜。他想,这便是“道”吧?这时,他十分害怕再次驶入红色的海域,后者却根本没有出现。遍布大洋的海盗,也早被李兴剿尽了。世界从来不曾这样安然与和平。只是,有时候白浪滔天,风暴袭来,家属们没有经历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皆呕吐不止,躲进了底舱。连郑和的老水手也有晕船的,但大伙心中却漾起了浓浓的喜悦。这些年来,他们心底其实一直念着向海而生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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