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昔日的故园。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但又都不是那山那水了。自从我那可怜的族群迁徙后,这里便荒废了。洞穴悉数塌陷,一片狼藉。
我看着便欲放声大哭。这时,水中出现了妈妈的幻象,她裸露着皮包骨头的瘦弱身子,粉红着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慢吞吞地游了过来。她在我面前可怜兮兮地停住了,一动不动地直盯着我看,却认不出自己的孩子了。我正在犹豫着是搂抱住她还是驱赶她走,她却在转眼间消失了。
大家都担心地看着我。我想到自己的头领身份,便镇定了一下,说:“不必再行了。我们可以就此停留下来。”
“这是什么地方呀?”
“这是我们的家园。”
家园?家园是什么意思呢?众人没有闻听过这样的语汇,或是早已忘记了,这时便像忽然遭遇可怕怪物一样尽皆变了脸色。他们惊讶无比地打量这荒凉的海槽,心头布满隔膜和凄惶。
让人略感欣慰的是,深渊中的生态较之我离开时,已有所恢复。海荒虽然仍在蔓延,但我看到一群风旗鱼摇摆着前鳍从眼前游过,一队网面虫颤动着尾须在海底爬行,一簇海黾草伸展着茎叶在泥中轻舞。这证明食物链尚没有断掉。
我对大家说:“我们将在这里隐姓埋名,过一种新的生活,这样才能获救。”
经历了空前大难,大家都同意地点点头。痈疽和喙怪说:“我们听你的。”
我说:“掠食者的生活,是不能再过了。吃人,是我们这一族灾难的起源。”
我说这话时,自己也将信将疑。众人围了一圈,听天书一样看着我。蚺遗轻轻摇头。
大家惊魂未定,来到那些塌陷或半坍的洞穴旁,在我的指导下,把它们掘开。在钙质软泥和石灰岩层之下,掩埋着朽烂的尸骨。
我吃力地想了一阵,才回忆起来。我说:“那是我早年的兄弟姐妹,死于海啸,也死于互食。”
我又说:“我那一族已经灭亡。我们如果不好自为之,将必若他们。”
尸骨从泥层中起出,立时在小尺度湍流中自动瓦解成了齑粉。我心下大惊,啊呀,死人连自己的尸骨都丢得精光了!我痴痴地目送它们洋洋洒洒漂进深渊,竟像是送走了生命中最值得珍惜的东西。
让我尴尬的是,它们勾引出了我的食欲!
我强忍住吃人的冲动。这时,我听到深海中雷霆在震怒。
我决定不理会隆隆雷声。我率领大家重拓洞穴,再建居所。
另样的生活开始了。族群中的人大多自小便加入掠食族之列,踏上的是无休止的流浪捕猎旅途,对这定居生活,皆感到新奇而陌生。
我则努力使大家习惯起来。而这首先是要解决食物的问题。
没有人肉可吃了,也绝不能重新互食。我们便开始笨拙地围捕过路的鲽鱼和海狮,猎杀偶现的蠕虫和纹螺,也采集零落的衣藻和伞桑。依靠海底热液和海洋动物泛光而生存的底栖植物已经不多了,我们便小心翼翼往上层水域游去,到达了阳光可以照射到的地方,竟然又发现了更多的残存植物。我教大家采集,教大家辨认哪些植物有毒,哪些无毒。所有人都异常的兴奋和好奇。这时,我又想起了妈妈。
有一天,我忽然停住了。我看见了岩壁上的水笔仔。海的景观都改变了,惟有它还在那里,一眼就可以认出来。水笔仔已经长大了,婀娜多姿,妩媚动人,在水中轻乘地招摇。这植物由于吃掉了多个水栖人,因而滋生出了灵性,并且它还是有记忆的,也认出了回归的我。
这时,我头上缠绕的黑发抖擞着松动了一下,呼啦一声展开来,向水笔仔那里飙去,竟把身体也拉扯了过去。我恐惧地大叫:“蚺遗!”
如此要命的时刻,蚺遗却不在身边。喙怪却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把拽住我的双腿,把我拉扯回了安全地带。
着了魔的黑发又自动地盘卷回来,牢牢粘贴在了额上,受了惊吓一般,兀是哆嗦不停。一只胳膊已被水笔仔划出了血痕。这使我想到了妈妈的体液。
睁眼看过去,只见妖妇般的水草正端坐在水笔仔的叶梢上昏晦地谵笑。她也长大了,模样变得我都有些不认识了,扁平苍白的容颜惨不忍睹,额头上流淌下一道浓浓的、清冷的黑光。
终于,在巨变之后,我迎来了这一刻,与女人单独面对。
这时候,周围的海水像是受着一只淫乱大手的搅动,都激荡起来,仿佛被注入一股久酿的情欲。
水草妹妹,你,是想与我做爱吗?
或者,直截了当一些,是想要吃掉我吗?
重逢的仪式,是这样的精彩而戏剧。
那个属于死神的阴性世界,看起来更有魅力呀。
但我最后还是忍住了。我略微难过地游开,心里说:“喂,有空再来看你吧。”
从此,男人们便在深渊中苟且偷生,终于躲开了联盟的猎杀追捕。
我们从头再来,慢慢成为差强人意的渔夫和采集者。在外界看来,水世界中横行一时的掠食族,已然全体灭亡了。
第五章 文明
一、悲剧
所谓春秋递嬗、斗转星移,这宇宙中时光飞逝的普遍感受,在海洋深处竟无人能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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