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无法感受到时间的往来穿梭,我的故事也就失去了进化的目的和动力。
无法讲述下去的时候,也就只能重复唠叨昔日(也有可能是未来),在尸虺的引领下,无趣的男人们一群群上浮,徒劳无益地以头冲击薄如女人肌肤的烂糊状海面,就那种样子,翻转肚皮浸润在一团肮脏光晕的照射之下,含含混混地唱着谁也不能明白的祈歌。然而,那捉弄人的亮光已经多少次疲惫地照射过这个世界了呢?
事实上,在我的故事中,这了无新意的海洋已经生而复死、死而复生了无数次,而我只能短暂地活一回。
大海正是一个女人,确切来讲,仅是女人的子宫,它不假思索地定时收缩,不间断地排泄出许多人来,但对于被吐出的每一个个体而言,命运却不存在多重。
这仅有的一回里面,究竟能够做些什么事情,都不能由自己说了算。而有这一回,与没有这一回,又有多少区别?
生出来后才知道什么都太晚了。于是,无谓的哀怨便由衷滋生。至少,我深深地体会到了这样的哀怨。我相信蚺遗也会,其余的人,我则不知。
这都是因为我们有了头脑。在这红色海洋中拥有意识,本身算得上是一个悲剧了。
为什么是妈妈选择了我的身体,而不是我选择了妈妈的子宫?这是一个永无答案的命题。
实在没有办法啊。
那么就权且如此吧!
值得庆幸的是,仿佛是幸运地延续着的定居生活如同一把利刃,把那饥肠辘辘的自相残杀,以及蒙罩着妈妈和水草阴影的灾难本身,暂时挑得不见踪影。我的故事也就可有可无地继续了下去。
但,说的也便是暂时。因为有了以上的哀怨,心里清楚,难熬的日子并没有真的离去。
平时,只是刻意掩饰着、抑制着,努力不去讲给人听。
但,并不是说这样一来,灭亡便会真的远离我们而去。
灾厄来得总是比人设计的更真实一些,并打断故事的正常进程。
二、能量
一天,我带领众人采集完植物,回到洞穴,自己也取了鱼腥萝啖吃,忽然从心底喷发出一股强劲反呕。
好不容易弄来的食物,全部经由狭窄的食道,滚涌进了无际的大海,仿佛是幻觉中纤细的陌生生命,具有灵力一般地呈游丝状颤然浮动,依恋着一时竟舍不得离去。
我恐惧地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明白最近这种情况其实已经反复多次了。
由于很久没有尝到人肉的滋味,肠胃在向大脑提出物理意义上的抗议。
像拒绝毒物一般,我厌恶地扔掉没吃完的鱼腥萝,惊惧地看着它们在水层中如烟云漂散。这曾经养育了无数人类的维管束植株,现在也与海洋中其他的恶意存在一起,成为一种与人为敌的东西。
没有比这更致命的了。体内潜伏着的恶魔,在短暂休眠后,正在苏醒。
洞口探入一个脑袋。那是蛩蛩,怯怯地要求进来。
蛩蛩讨好地冲我绽开一个笑容,把一块白花花、软绵绵的东西递过来。
蛩蛩不说话,只是保持着怪异的微笑。
一眼就看出来了,蛩蛩手中的,是一块从人的大腿上剜下的上等好肉。
我的口角无法抑制地流出咸涎。多么有失体面呀。我用水矛一下把人肉打落水中。蛩蛩吓坏了。
“哪里来的?”我厉声问,心里布满绝望。
“我们杀掉了黑齿。”
我拉着蛩蛩游出洞穴,果然看见十几个家伙围在海底沙砾层上,正在吭哧撕吃一个血肉模糊的动物。
痈疽抬起头来,直直地看着我:“实在忍不住了。”
我大难临头一般,悲戚地说:“痈疽,是你带头干的么?你们怎么不记得我定下的规矩?你把他吃了,把别人吃了,最后会不会连我也吃掉呢?”
“不,你千万别这么想啊,如果有那么一天,我会先把自己杀死了送给你吃的……”这家伙竟然也像蛩蛩一样嘻皮笑脸地这么对我说。
“胡说!你们,要想活得久一些,就不要去吃人!”
听见我这么说,大家吧哒地咂着嘴,不甘心地四散而去。那具尸身已被吃得仅剩一把骨架,就这样孤零零地躺在海底,被水流一阵阵掀动,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引起一群腐食虾贪婪的窥视。
我惊惧地回到洞穴,心里却老想着躺在海底的黑齿,以及黑齿身上散发出的味儿。
蛩蛩送来的人肉没有被水流冲走,安静地在一旁期待着什么。
人肉呈棒状,深褐色,截面处突出两股大筋,张牙舞爪,完全是挑衅的模样。人只有死去了,才会面对首领敢这样无所顾忌。
虽然猜测不出当初镶嵌在原来体位的正常形状,但黑齿的确曾靠它牵引让人羡慕的双腿,就那么镇定而韧性地扑向他所要吃掉的男人,以及所要交欢然后再吃掉的女人。
而现在,这东西自己却已变成了一堆可食的静物。肌肉里蕴藏的能量,虽不能称作滔滔不绝,却也可以在同类的身体里流转不休。
这的确是坚硕、耐嚼的男性的肌肉,现在任由充满情欲的阴柔海水抚摸和宠爱,最后才被抛弃。意识到这个,就不由得热血沸腾。
但是,渴望立即吃掉这肉棒的欲念,却不仅仅是饥饿所致,而是比饥饿感还要强烈的另一种奇异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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