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中的水草妹妹,因此就再也没有出现。那正是妖一般的水草。我梦想着与水草的合二为一,进入她的身体,礁蟾般潜伏在她软泥似的子宫底部。这样,便可以不费力气地等待着倒霉的男人自投罗网,被水草慢吞吞地消化成看不出具体形状的营养物质,一挂挂直接地滑落我的口里了。
四、人肉会有的
每个人都知道自己会被吃掉,但是却没有一个人因为害怕而逃走。
总体来讲,弥布于深渊中的,完全是极度兴奋的氛围。
只有我感到了担心。人群的数量在一天天减少,等到人都吃光了,那该如何是好呢?
这样的恐慌,也许,还是只能跟蚺遗说说吧。
来到深渊后,蚺遗便一天天飞快地变老,最后连双目也瞎掉了。但还没有人敢吃掉蚺遗。
“这样的情景,也许就是所谓的未来吧。”我不安地对蚺遗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当别的人都被吃光时,便仅剩下我们两个了。”蚺遗吃吃地笑起来。
“还笑哪。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该怎么办。”
“那就请你把我吃掉吧。”蚺遗倒是镇静。
“不、不要。”我吓坏了。
“怎么不要呢?理由是你比我年轻强壮——你拥有和女人交合的力量哪。而且你别忘了,蚺遗我是能够预知生死的。”
“尸虺的死,当初你也早知道么?你这家伙竟没有事先说出!害得我们这样。”
“我当然知道。但是,天机不可泄漏。”
“那么,我的死呢?说说可以吗?”
蚺遗用深不可测的盲眼颇可玩味地照了照我,才慢吞吞地说:
“你想到了死。”
“是的。最近,想得多了。”
“能想到自己死之将至的水栖人,真是了不起,我很少遇见呢。是海洋中生的希望。”
我明白蚺遗在说由死而生。老态龙钟的蚺遗仿佛产生了年轻人一般的亢奋,像是在为我感到高兴。但这只能让我更加害怕起来。
这时,我的眼前爆发出一片巨大的光熠。那正是我初次离群时,所遭遇的滔滔不绝的浮尸之海。现在可以猜测,集群死去的人和海兽大概也都是互食的结果吧。但那个携着明亮火烛游行的人类队伍,是怎么逃脱的呢?
“哦哦,不要担心,人肉会有的。”蚺遗像是自言自语似地叽咕了一句。
“怎样才会有呢?”
“这种被称作海洋的东西,其实就是为着出产人肉而波涛翻滚着的啊。”
“然而,能够不吃人么?”
“现在,是办不到的。”
“那么,要到何时才能办到?”
“要等到神的出现啊。哦,神……这一辈子怕是见不着了。”
蚺遗真的老了,他更加诡异了。他的瞎眼中渗出一股股草绿色的阴森亮光,竞把海水的汹汹红势逼退了不少。这老者紧接着缩回了一种遐思般的境界。
这是我第一次听到“神”的说法,心头不禁格登一下。直觉中,那是一种无食无性、寡然无味的东西,却能让人从两难中解脱。但这似乎是一个比海底城、陆地和巨人一类的存在还要艰深得多的问题。我毕生也无法弄明白。
蚺遗像是对我比较失望,费力地吐出一口水泡,说:“既然如此,就只有不断吃人了。”
他又补充说:“要让这‘不断’维持下去,就只有先设法创造文明了。虽然是没有神的俗世,但那是比身体、智慧和精神加在一起还要强大的支撑啊。”
再一次,蚺遗的瞎眼中渗出了直指未来的尤光之光。
“文明”,这是一个新的说法。
对此我闻所未闻,完全不懂。
只好知趣地不再言语了,独自体味着内心涌出的惊恐。
“要活下去,你首先需要找到赤瘿。”蚺遗像是察觉了我的不安,又一次打起精神对我说。
“赤瘿的回忆本领强大。惟有回忆过去,未来才有希望呀。我老去了,眼睛看不见了,今后,我不能多作喻示了。你这未来海洋的王者,请你去找赤瘿吧,向他请教文明的要旨,把我与你的契约,践行到最后一刻吧。”
五、赤瘿
蚺遗不中用了,但化向我推荐了能够作为替代者的赤瘿。
根据蚺遗的暗示,记忆,对于人类族群来讲,是比预言更有意义的事情。
赤瘿是一种由古时生化人类的后代进化而来的海洋生物,居住在六千米的深渊,熬度着这苦海的最后时日。
这个赤红色的半球形海绵体怪物,手足已全都异化,成了四只肉锚,把自己固定在百万年的岩礁上,与一种名叫苍术的植物和一种唤作蠃鱼的动物伴生。真是难以想像,赤瘿那不可溯源的远祖,竞也是人类的一支。
我找到赤瘿,才知道他跟人类大不相同。赤瘿不再需要进食,而仅仅依靠皮肤呼吸,并从海底矿床吸取元素,在体内合成所需的能量。
那么,从逻辑上讲,赤瘿是不吃人肉的了。想到这一点,我竞有些凄凉。
是否只有不吃人的人,才能保持住牢靠的记忆呢?
在肃杀而刺目的海底,赤瘿孤独、孑立而异类。不过赤瘿也有一样自娱般的消遣,那便是不分昼夜地利用海水中的活性离子,在附近一带的海域催化出奇异的化学反应。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赤瘿是在藉此研究一种失传的深奥学问。但我并不明白这有什么实际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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