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似乎感觉到胸口的凉意,那公子微微醒悟过来,见我打量那茶杯,便迅速寻了一个台阶下:“姑娘你……姑娘不必介怀,只是一时失手,我不在意的。”
连声音都是和风细雨。真不知道如此绵软的性子,怎么能说出那么狂妄的话?我冷笑:丝绸,俗的过你那一身布衣么?
轻哼一声,我扬扬手中的杯子:“经线一千四百六十五,纬线一千两百三十四——满满一杯茶水只湿了些许布料,若是换作上佳的丝绸,恐怕公子这一身便尽湿透了吧。幸亏公子着的是最‘脱俗’的布衣呢。”
可他竟无视我的挑衅,反而一把捉住我的手,神色中颇有些惊喜,道:“姑娘竟是同道行家。”
我自心底儿翻上一股未知的愠怒,狠狠将他的手甩开,抬高声音道:“你真无礼。”
他微一愣怔,随即发觉了自己失态,赶紧站起身来,恭恭敬敬的做了郑重的揖礼:“方才不知姑娘是同行里的个中高手,布轻语轻狂妄,还请姑娘海涵。”
“却不知姑娘师承何人?”他真的很有礼貌,礼貌的让人不能拒绝。
不过我仍不给他好脸色:“乡野村人,哪里拜得师?”
他却似乎习惯了我的无礼。话锋一转便道:“那姑娘的本事便是异禀天赋,布轻佩服。”
嘴上倒是滑溜的很。
他连续两次自称布轻,我便分神琢磨了一下这个名字。布轻?再看他一身行头和身边众仆从的打扮,以及所带的几十口密封箱子,便十分的确定了他的身世来历。
然后倒吸一口气:这荒山野地里,我遇上的竟然是金陵布家的长子,布轻。
金陵布姓世家,多年来一直经营着江宁织造府,为皇家置办宫廷御用和官用各类织物,地位稳固不可动摇,连江南十几个州县的官员都须礼让三分。毋难怪连隐居村野的小卉姜也对其略知一二。而布家也是代代人才辈出,就说眼前这个布家长子,不仅年纪轻轻就被公认其才华继承父辈衣钵绰绰有余,自己仍有一番标新立异的思想,两年前竟然偷偷向当今圣上请旨,提出丝绸乃虫唾之物,污秽难除,恶俗至极,不若布衣乃雨露润泽清新天成,其光华难以自掩,请将原先二十六所缫丝坊改为纺棉坊。一道折子递到京城,满城哗然。江南各处官员都以为这下子布家定要遭灭顶之灾。谁料皇帝读后龙心大悦,连赞布轻的眼光独到与众不同,不仅与皇后率先将日常行服一率改作精致棉布衣衫,还急下三旨催促江宁织造越冬之前赶制越冬的棉织龙袍。新袍抵京,一时之内,满城尽着棉纱衫,成为现今最流行的一种时尚。
可见那布轻是何等胆大犀利的人物,怎么会是这处事谦谦行事油滑的公子哥?
于是我问道:“公子可是自金陵来?”
那布轻眼睛一亮,颔首道:“此来正是代家父押送贡品上京。”
正文 相邀
后来,布轻告诉我:第一次见到你,你泼我一身茶水,眼神里明明有懊恼,嘴上却不饶人。欺负了人,却仿佛是那个被欺负了的。可我就是喜欢了你,一看到你就怎么都移不开眼睛。
那个时候,我已经成为金陵第一大户布家的女主人,新任江宁织造的未婚妻子,人称小桑仙。
少年布轻,惊才绝艳,为人行事不拘一格。前一次偷请圣旨,掀起满城布衣风,这一次代父上京,娶回乡间小桑仙。
于是布轻身边蹦蹦跳跳的绿衣小姑娘,再度兴起金陵满城风雨,连带着那一段泼出来的茶水姻缘,还有之后小儿女上京途中有惊无险的种种逸事。前程似锦的织造府公子布轻倾心于一个外貌虽不起眼,手上的丝线活计却天下无双的村野女子的消息,像长了翅膀而一样迅速传播开来,一路赚足了众多待字闺中的少女哀悼失落芳心的盈盈热泪。
“这是怎么回事?”
乌云满面的布家主人指着我,问布轻。
布轻笑对:“两情相悦。”
布家老夫人在一旁苦口婆心:“尔父本欲为你求娶安宁公主。”
安宁公主,乃当今圣眷正隆的姚妃所出,幼时便因绝色容姿名满京城。而那姚妃,跟当今太子的亲娘与掌管吏户二部大权的左相大人,碰巧是一个姓氏。
布轻依然笑得云淡风轻:“富贵牵线,怎抵得住天作之合?”
终于是无可奈何。布家人气哼哼的散去,布轻走到我面前,好不得意。我一扭头:“谁说过要嫁你来着?”
“天下皆知我要娶你卉姜。”
“可是我没有点头。”
“没有点头,因为是你自己说的要嫁给我。”布轻凑近我,漂亮的黑眼睛眯成两弯初月似的弧线,长长的睫毛欲打成卷儿一样翘起来:“你可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高声宣布过,想翻悔都不成。”
那日我识出他的身份后,被震撼的好一阵不知所措,全然失了之前的嚣张气焰。布轻想是看了出来,却很识趣的没有提起,只是极其“诚恳”的邀我一同上路:他先是反复感慨本姑娘的惊人眼力和尚未展示出来的天才不可就此埋没,后又用种种虚荣名利富贵奢华的幸福前景百般诱惑,最后见我仍不为所动,干脆把手往桌子上面一撑,俯过身来,扑闪扑闪一双明媚澄澈的大眼睛:“姑娘放心,此行所有费用由布轻一人承担。姑娘在这茶楼的工作我会知会老板为你保留,若是需要零碎钱,也尽管开口便是。若是遍览着大千世界之后姑娘肯于我布家相帮,创上一番织造天下的宏业,布轻便是感激不尽,自当以上宾之礼相待;若是姑娘依然留恋这方山野净土,此行便全做布轻此番是邀请姑娘一同游览这一路的名山胜水,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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