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躺在硬硬的床上,透过隔墙看堂屋红红的一片光,更清晰地听那身子下床的吱嘎嘎声,问:不冷吗?
女子答:有火盆呢,你呢?
他掖一掖被角,缩缩身子说:不冷,你小心着那火盆呀!
西 伯利亚寒流席卷而至,天寒地冻,把地球都冻成了冰疙瘩了。清晨推门,已是个冰雕世界。门前积雪,有膝一般高。门出不得,两个人都窝在屋里,一个纳鞋底儿, 一个编凉席。有一句没一句谈话,房梁上时而绕过一声甜美的女音,时而绕过一个粗重沉闷的男腔,只低不高,只缓不急。雪团在门前盘旋飞舞,偶尔一朵两朵挤进 半掩的门,很快溶化。
晚饭后两人各自接着做活。
亚黑儿没讲完呢!他说。
没完哩。她也说。用力扯了左手,右臂出去划一个很优美的弧线。
那天夜里,兄妹俩正睡觉,外面突然刮起大风,下起大雨。风很大,把树都拦腰刮断。接着听到水声,声音很大,天晕地转,水仿佛在房顶上,围着院子响,轰轰隆 隆,和唐山大地震一个样。两个人起床想出去看个明白,又想起老人的交代,就不敢出门了。妹说:哥啊,我怕!?哥说:莫怕,有我哩。一直到天亮,外面没了声 音,静寂一片,那种静是特别的静,仿佛全世界都死了。
他们开门一看,吓傻了,庄子没了,人也没了。
这时候门前那棵老柳树突然开口说话,说世上人只顾自己快活,不顾别人死活,没有一点点同情爱心,惹怒了老天爷。老天爷就发洪水把全世界淹了。如今这世间只剩下你们两个人。可是人类是不能绝种的,你们两人结婚吧。
兄妹俩人结婚?!他问。
是啊,兄妹两人结婚。她左手用力一扯,右臂却没有划出个优美的弧线,传出一声呻吟。
他抬头问:咋了?
她说:针扎着手啦。
他问:疼不?
她说:十指连心,咋不疼?。
他走过去,握住她的手说,我看看。她那柔嫩的左手中指上,有一个红点,一小珠血豆渗出来,像红红的珍珠。她把那手指放在嘴边吮吸,又问:疼不?
她莞尔一笑:不疼哩。
不疼就睡觉吧,天好冷啊!
屋外北风呼啸,漫天飞雪。她听东屋床吱嘎声就问,哥呀,冷不?
那边回答:冷啊,大雪啊。
她说:要不,也来堂屋里睡吧,好坏有火盆呢!
次日,雪停,死一样的冷。
后来呢?他问。
哥 说:不行哩,我们是兄妹。妹也红着脸说,亲兄妹咋能结婚呢!老柳树说:这是老天爷的意思,你们两个都是好心人,所以他希望你们的后代也都永远是好心人,所 以他先把那些坏良心的人都淹死了,不但让他们断子绝孙,连他们自己也被水淹死了。你们两人结婚是上天的意思,不信你们问那石狮子。兄妹俩走到石狮子跟前, 还没开口,石狮子就说话了:这是天意啊。妹说,不成哩,他是俺哥啊。石狮子说,东山顶上有两磨盘,你们一人推一个,磨盘从山上滚下来,若不能合在一起,说 明老天爷同意你们的要求了。
兄妹俩赶到东山,推下磨盘,眼看着磨盘滚下山,合在一起了。哥说,还不成哩,她是我妹啊。老柳树,这样吧,你们各取一滴自己的血,放在一块儿,若两滴血不溶在一起,就随你们的意吧!
两人各在十指上刺一针,然后摁在一起,那血很快就真的融合了。老柳树说:天命不可违,你们兄妹不结婚,人类就绝种了。兄妹俩这时候再没话说,就结婚了。
我们祖先原来是兄妹呢!他说。
谁知道哩?她说。
他停下手中竹篾,她放下纳的鞋底。堂屋里支起两张床。火盆的火渐渐熄灭。雪透门缝映在屋里,亮光光的。两个人不说话,都听那床吱嘎嘎地响。
哥啊,我冷她说。
有火盆呢!
火盆熄了。
就又沉默,又听到吱嘎嘎声。
哥啊,我冷。她说。
我也冷哩!他说。
寂寞的屋中响起一阵琐碎的声音,一条白影从一个被窝出来钻进另一个巢里。
我们是兄妹哩。一个声音说。
我们不是亲兄妹啊,娘带俺到你家时,你娘已死有两年了吧?
五保户
(乡村杂记之六)
五保户石头唤她三奶。
三 奶神经正常,不像禹镇的张哑巴,也是干过革命的,领导让他休养,他不。只穿了领导发的工作衣裤,终日在街上逛荡,不洗脸,不理发,满脸油黑残渣,衣服年久 不洗,又臭又脏。张哑巴不在乎,让人在其衣背上写“张哑巴、公社发”六个红漆大字,竖着排两行,很神气地在人前走。遇谁必得尊敬他,稍有不敬对其斜目者, 张哑巴必大怒:对革命干部不尊重,要反了天了?万分生气,纠缠起来,激动时伸左右手在胸前一抓一扯,衣服开裂,显出衣服内衬,皆是主席像章,有大若手掌 的,有小若分币的,更有一枚别于右胸肉上,天长日久,竟自长在一片黝黑的皮肤上,很耀眼。人们立即屈服了,陪着笑脸,说抱歉,而后逃之夭夭。据说,县委书 记见面还要主动伸手与他寒暄一番。
三奶每每听人说起禹镇的张哑巴,便道:他张哑巴,摆什么谱呢?
年轻时三奶是颇有名的女 英豪,那双手摸过沉甸甸、冷冰冰的盒子炮。后来嫁人生子。大儿抗美援朝被一发炮弹轰得连根骨头也没留下。小儿是十里闻名的美男子,参加自卫反击战,一次战 罢,发现一个受伤的越南女人,痛苦不堪地在烂草坑里挣扎,顿起恻隐之心,把她背在肩上,不妨那女人冷不丁抽出双乳间的攮子,插进他的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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