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
三十分钟后,我的身子浸在浴槽里。
后头部靠在贴了磁砖的壁上,双臂自然伸展,让人载浮载沉。迷迷糊糊看着蒸腾的水气,感受到额头汗水的流淌,我竭力想使脑子处于空白状态。
作家的工作,基本上没有明确规定的时间。灵感来到时就跑到文字处理机前劈劈啪啪打一通字,除非被关在酒店房间里硬性写作,否则是挺自由的。
但是另一方面,作家也没有明确的休息时间。不论是吃饭的时候,还是与朋友聊天的时候,或者是看电视听音乐的时候……随时随刻都考虑着写书的事。极端情况下,甚至连睡觉的时候,也会在睡梦中构思书稿的细节。
所以入浴时尽量不考虑问题,是已经做了近七年专业作家的我的唯一减压方法。
让脑子一片空白,不想任何问题。
但是今天,似乎没办法做到了。不是工作的问题,那是……
越是强迫自己不去想,但脑子偏要想。那是……
“……人偶。”
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喃语声在浴室响起。
它为何而被制作?又为何弃于河滩?
然后,到底是谁把它从起居室搬到房间里?
说起来,本来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它不过是个人偶而已,而且是一具脸孔扁平无眼无鼻无嘴的不良品。它偶然被人丢弃在河滩,又恰好被艾尔发现衔在口中,送到我的眼前——事情不是如此么?
不!错了。
我心里想。
错了。那人偶一定有来历。
什么来历?
为什么我对它耿耿于怀呢?难道说我被它吸引住了吗?——是的,我的确被它吸引;但另一方面,我又极度厌恶它,甚至可以说有点儿对它感到恐惧。
嫌恶,然后恐惧。
显然,这种感觉源自人偶那张令人讨厌的扁平脸孔。它似乎隐含着不同层次,更为复杂(也许极为简单?)的……啊!让我怎么表达我内心的想法呢?
不管怎么说,我被那人偶所吸引,同时对它嫉恨和恐惧。它绝对不是一件优秀的工艺品,但我又舍不得丢弃它。总之,爱憎的感情在内心交织……
浮想连翩之中,脸部觉得火辣辣的滚烫,有点头昏眼花的感觉。
如此胡思乱想,看来永远得不到结论。我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跨出浴槽。就在此时——
在眼前墙壁上挂着被水蒸气熏得白蒙蒙的镜子,里面模糊地映现我的身姿。
有点不寻常呀——我瞬时想到。
我困惑地用手掌擦拭镜面的水气,上半身在镜子中清晰地照出。我将视线集中在脖子下面的右销骨上方部位。
这是?
这是怎么啦?
再次擦拭镜子,将脸部挨近镜子再做观察。
啊!老天爷,真的如此。
长在我身体该部位的一粒大黑痣突然消失了。
☆ ☆ ☆
(此部分以另一字体印刷)
或许我想寻求永远达不到的东西。写呀、写呀,不论写多少,增加的只是捏成丢在字纸篓里的原稿纸。
或许我向永远达不到的梦逞强。唱呀、唱呀,不论怎么唱,留下的是唱不尽的愿望。
一点点自信心都没有了。做任何事统统失败。——那是十二年前二十一岁的我。
☆ ☆ ☆
完全没有做事的劲。甚至连跑到起居室看电视或与母亲、妹妹聊家常的兴致也全无。开车出外兜风的心情也没有。结局是关在房间里,坐在文字处理机前面托腮沉思。于是在心中又升起那疑问——
与生俱来的黑痣确确实实没有了。绝对不可能看错,镜子不会映现假象。这么说来,作为黑痣实体,确实从皮肤表面消失了——这种现象在医学上解释得通吗?
焦点模糊的视线在室内梭巡,终于捕捉到置身于墙角一隅的那个人偶。
说起心中的疑问,这人偶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疑问。它是在什么地方制作的呢?为什么沦落在河滩?令人讨厌的无眼无鼻无口的扁平脸孔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呢?
想着想着心中的某种预感突然抬头了。
那不是胡思乱想吗?但越是想压抑它,这种想法越发酵,就好像鲜红的气球膨胀一般。
在过度膨胀的气球即将爆裂之前,我忍不住从椅子上站起来,一个箭步跨到墙边拾起人偶。
我迫不及待地解开扣子、脱下那件黄色开领短袖衫。果然——
在人偶脖子下方,附着一个墨黑的点。
☆ ☆ ☆
这黑点,用手、用布抹、用水洗,甚至还拿来汽油擦,都无法使之消除。我火冒三丈,准备拿砂纸予以彻底铲,但在下手前犹豫起来。
要冷静呀。
这样的事情,在现实中是绝对不可能发生的,它完全超出常识起来。
假如退让一步,承认我的脖子下的黑痣消失是基于某种生理原因发生的事实,但如果说我身上的黑痣会转移到今天刚捡到的人偶的脖子下,那不是太离谱了吗?
且慢。我刚才是第一次观察这个人偶的身体,会不会在河滩捡到这个人偶时,那黑点就黏在它的脖子下,成为它的固有特征——
对!就如此认定吧。
我决定明天再去河滩,把这个人偶丢弃在原来的地方。
☆ ☆ ☆
当夜睡得很辛苦。
似乎一直在做令人窒息的恶梦,而且发生梦魇。待挣扎着醒过来,全身大汗淋漓。
看一看枕边时钟,还只是午夜二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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