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怨_胡蜂【完结】(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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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施先生把阿德领到教舍门口时,阿德从一片眼睛中立即认出了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他心里一紧,感到一种厚重的喜悦从天而降。他根本没想到会在这里与她相遇。他认定今天是个好日子!

  但待那一对墨玉似的大眼睛同许许多多眼睛一齐朝他看过来时,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德方寸大乱。他慌乱地避开那对眼睛,看着自己胳肢窝里的红布包。他是特意叫娘用红布来包书。

  “他叫卞德青,是你们的新同学。来,大家认识一下。”女施先生的眼睛,在圆圆的镜片后面扫视着全班同学。然后把手搭在阿德肩上,站在讲台上,指着坐在第一排第一张桌子上的哈松。

  阿德顿时感到刚才那份喜悦一扫而光,他觉得败兴极了。刚才一进门,他竟没看到哈松。

  “哈松!”哈松始终在搔头挠腮,他霍地起身,不服气地报出自己的名字,又嘭的一声坐回去。起立坐下,都把桌子弄出很大声响。

  瞧他那样,没有湖边的事,阿德也知道,这货是个惹是生非的坯子。

  阿德站在讲台上很不自在,那些个名字和人,他大都觉得很是模糊。

  “汝月芬。”碎银般的声音,铮铮琮琮发散开来。阿德心头一阵糯软,极熨帖。红衣女孩在前排静静地起来,又静静地坐下,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他。

  “卞德青!”阿德在下一个人未说出名字前,绅士一般地弯腰低声道。

  教舍内一片哄笑。汝月芬和阿德都闹了个大红脸。女施先生也笑了,搭在阿德后肩的手松开了,那手一直让阿德觉得实在很重,很重。

  嚓啷嚓啷……老校工摇着黄铜手铃走过门口。铃声响过,男施先生随后就立定在门框中央,整出一个“囚”字。这个发现,令阿德很开心。

  他坐在哈松的位置,哈松愤愤不平地挪到这组的最末一位。女施先生对阿德说:“先坐在这儿吧!”

  阿德一直希望能分到红衣女孩汝月芬这一组,但没有。从这位置看过去,能看见半爿汝月芬。她比在蠡湖边上碰见那会儿更沉静忧郁,人也显得很疲倦,无精打采的。

  女施先生的课,阿德听得稀里糊涂的,他的眼睛不时地朝汝月芬瞄过去。

  下课了,阿德两眼闪闪发光地随人流出了教舍,他注意到汝月芬没有离开教舍。他不想动,可一个人坐在那儿傻不啦叽的。他也不想去找阿钟,只想独自咀嚼这份与汝月芬意外同班的隐秘喜悦。他走到操场,想到那片冬青林子里转转,但他忽然想起哈松也像是没有出教舍。于是他急急忙忙地回去了。

  哈松不在,汝月芬也不在,他不觉心里一凉,但待他看到桌面上的一行字,心里凉透了。

  王八蛋:你敢坐在这位子,宰了你,操!

  他猜出那应当是哈松写的。他愁容满面地盯住门外,他等汝月芬,也等哈松。

第23节:学 堂(7)

  上课铃响了,学堂里像一只蜂箱,发出巨大的令人发昏的轰鸣声。

  夏日里下午课前,学堂规定必须在课桌上小睡片刻。来了两年了,但阿德仍然不习惯,没有一次睡着过。他愁苦地趴在桌上,装睡觉。女施先生此刻用力地在一本数学作业本上打叉,期间笔尖有几次愤怒地划碎纸头的声音传来。他眯眼看到女施先生目光凛然地朝他瞟一眼,又一眼,便赶紧闭上眼睛。这本子大约是他的,阿德这样想。

  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对生活有了一种危机感,有时候他觉着心里有一种东西在那儿又抓又挠,弄得他老想砸东西,老想把什么人揍一顿。夜里也不再像从前那样,一倒头就睡,总是翻过来覆过去,折腾好半天。也许是从他拿到女施先生第一次批改的算术作业本和卷子开始的吧。起初,爹和娘,还有他都以为,这大约是不适应这种洋学堂生活,过一阵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可是一晃两年过去了,还那样,算术作业本上总是叉多勾少。完了,他知道自己完了。

  “林立生,眼睛怎么还在动呵?”女施先生坐在讲桌后说。

  听见声音,阿德赶忙睁开眼睛看看过道对面的林立生。

  林立生用力闭紧双眼,眼睫和毛边袖口上的丝丝缕缕一起微微地颤抖着。他那用香烟壳子订成的作业本,有一半露在抽屉外头。阿德想这些本子迟早要落在地上的。

  汝月芬应当是睡着了,她总是睡得着的。她的半边脸搭在双臂上,腮红似霞,鼻翼均匀地扩张着,气息如兰。一双红格子布面的方口鞋上有一副宽宽的搭配,上面有一粒乌黑锃亮的纽扣,晶晶发亮。

  阿德怎么看,那粒黑纽扣怎么像她的眼睛。这种眼睛使他想起一种动物,但他想半天也记不起来,反正像一种什么动物。

  他现在感到他每天似乎只是为了看见汝月芬,才活到这个世上的,虽则她统共没有同他讲过几句话,但她看他的时候,目光总是既深又重,她看他一眼,能管好几天呢,心里总是有点甜,有点甜。他也看得出,她对哈松没有一点儿兴致。这让他开心之极。

  不过,除此而外,他的生活犹如噩梦。数学总在及格和不及格之间游移徘徊,怎么都逃不掉一顿暴打,及格了,因为只是仅仅及格,而不及格那就更逃不了一顿打。每当假期,他便被独自关在房里做习题。娘一出去,他就趴在窗口向蚌壳弄方向眺望,一想到汝月芬,他的心里总会泛起一丝甜蜜的忧郁。这时候,他宁肯自己是只猫,纵身跃上对过玲玲家的屋面,他估摸过,他跳得过去的。然后跨越千万道龙行蛇走的屋脊和半朵梅花形的风火墙,轻轻地踏着鳞次栉比的屋面,直达汝月芬家中。除了这个汝月芬而外,这个世界一无生趣。阿德觉得自己现在变得愈来愈孤独,愈来愈郁怒,整个儿生活也是愈来愈糟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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