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跪了下来,“娘,妳让杨花去哪呢?年岁不好,妳也不能净怪她…”
“邻居也会说话的。”他那沉默的老爹,破例开了口。
“你们爷俩一起糟蹋起我来了!”娘放声大哭,“我不要活了,死一死算了,大伙儿还多口饭吃唷…”
几个妹妹跟着掉泪,他那寡居多年的姊姊垂了首,“…杨花这么捱着,也是白受罪。”
“姊姊!”他惊恐的叫了起来。
“狗儿,妳也知道妳媳妇儿的身子。这么拖着做什么呢?”他姊姊抬起头,“休了她,她没处去,也是死,还招邻居闲话。留着她在家里,让娘这么难受,只是白赔了娘的一条命。不如带她远远的去,说不定她机缘到了,病就这么好了也未可知;若是抵不过命,早点了结投胎去富贵人家才是正经。”
“姊,妳怎么…”他讷讷的说不出话来。
“娘就这么一个,媳妇儿再娶就有。你要瞧娘这么淌眼抹泪,还是给杨花找生路呢?”姊姊质问着他。
他当下没有说话。这哪是给杨花找生路?这明明是叫杨花去死罢?
但是第二天,他答应了。
因为他娘居然真的上吊了。幸好救得早,娘醒来只不断呻吟哭泣,姊妹的眼光让他屈服了。
他只能给杨花留下几个白馒头,让她吃饱,好好的走。
杨花,应该是死了罢?但他没有勇气,真的没有勇气回去那个破庙,收埋杨花的尸首。虽然他另娶了媳妇儿,也生了胖娃娃,但是总在梦中看到杨花幽怨又病弱的脸孔。
这常常让他在梦中惊醒。
杨花躲在祠堂的神桌底下,望着苍茫的虚空。
抱着膝盖用仅存的一只眼睛看着,所有的思想都凝固、窒息。另一种痛,痛到蔓延到全身,痛到她不能动。
已经很久没有感觉到痛了。为什么?为什么她会这么痛?痛到几乎要龟裂、崩溃?
她真的龟裂了。干燥没有弹性的皮肤,像是大旱后的田地,裂了开来,露出底下腐烂而化脓的血肉。引来了许多苍蝇,嗡嗡的像是黑云一样叮咬。因为这腐烂的血肉含著名为“绝望”、“怨恨”的剧毒,所以中毒的苍蝇群疯狂的互相厮杀,吞灭,并且在这有毒的糜烂血肉中产卵。
像是一种恶毒的轮回。孵化后的蛆吃了有毒的血肉,互相吞并,而杨花,只是漠然的看着自己的腐败,看着自己成了蛆虫的粮食,一声不吭。
这个多月没有人来的祠堂,众多列祖列宗的牌位,默默的看着沉默的杨花,用自己的身体为蛊盆,众多蛆虫和腐败的肉身、无尽的绝望和怨恨,成为众蛊。
这是一个,没有持咒,没有法力,自然生成的蛊阵。事实上,这趟艰辛的旅程开始不久,杨花就病死了。但是坚强的执念让她没有发现这个事实,因为不知道自己死了,所以她成了一具活死人,不渴求血肉的殭尸。
即使是现在,如此狂怒怨恨的现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死了。她看着蛆虫啃噬着自己,只求速死。她不知道她成了蛊盆,当然也不知道,她得到了另一种,迥异于所有众生的生命。
不管是不是备受咀咒,她苏醒,撕破了巨大的蛹爬出来。光洁、健康,不着寸缕。她恢复生前的模样,还带着一种拥有魔力的魅惑。
杨花没有死,但也不算还活着。
她成了蛊。
春天晚娘面。早上还微风和煦,下午就淅沥沥泣起微雨。去年秋天大收,今春雨水又厚,看来年冬是越来越好了。
狗儿招呼着爹娘,媳妇儿已经煮好了饭菜,是饭时了。
“哎唷,我肚子痛。”狗儿捧着肚子。
“真是的,吃饭就闹肚子。”媳妇儿瞪了他一眼,“可记得洗手才准回来。”
他嘿嘿的笑着,国字脸有着羞赧的红,他匆匆穿过淅沥沥的雨幕,朝遥远的茅房走去。
一家热热闹闹的吃饭,和往昔的日子没有什么不同。唯一的不同是,狗儿再也没有回来了。
家人放下碗筷,屋前屋后的寻找,茅房几乎翻了过去,一个大男人,就这样消失了。
全家子惊慌了起来,惊动了左邻右舍。一个成年的大男人这样凭空消失?这怎么可能?
但他就是不见了。
全家闹了一夜都没睡,媳妇儿抱着虎儿哭得两眼似核桃,但她的丈夫就是失了踪影。
春雨不断的下着,淅沥沥。直到天明,这雨才停了,暖暖的春阳,照在翠绿的田野上,雨滴闪烁着晶莹。
但是相较于明媚春光,这农家的凄云惨雾显得格外的阴霾。
近午时的时候,一个全身素服披麻带孝的女子哭着爬进大门,腰上拴着麻绳,拖着裹着草席的门板,声音悲戚响亮,“公公,婆婆…儿媳报丧来了…”
焦虑不安的公婆站了起来,寡居的姊姊尖叫一声,和妹妹们抱在一起发抖。
“妳…妳是杨花?”公公的脸孔苍白的跟纸一样。
媳妇儿胡涂了。杨花?那不是狗儿病死的前妻?清明时节,她还跟狗儿去扫过墓呢。“可杨花姊姊不是死了吗?”
跪在地上哭的杨花哀怨的瞅她一眼,“公公婆婆,为您报丧来了…”她扬高声线,又哭又吟的说,“王家独子绝了,血脉断定了…呜呜呜…儿媳为您报丧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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