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是人流熙攘的百货商场大厅,所幸并没有人扑上来抓流氓,我迅速混入人群,逃出了商场。
当来到街上看到头顶耀眼的太阳时,我有种说不出的感动,仿佛生命的力量由着阳光再度回归到我的体内。真想大喊一声抒发心中的狂喜。身边走动的都是huáng皮肤黑头发说着熟悉语言的人们,这也让人庆幸。异域的出口是不固定的,而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如果从北美某座乡间别墅的镜子里掉出来的话,只能遥望家乡yù哭无泪了。手机也恢复了正常,日期没变,但时间已是下午三点多。
这是距离我家乡数千公里的另一座城市,我去火车站掏出身上大部分的钱买了一张卧铺票,连夜往家里赶。次日火车到站后,我用身上仅剩的几十块钱打的到小区门口,拖着疲惫的身躯准备回家洗个澡。
小区里那帮小孩又在奔跑喧闹,又让我想起昨天亮亮的事qíng。忽然心头一震,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
提示xing的画面一幕幕在眼前闪现——对马戏团失去兴趣的孩子、老人腰间的小玩具、没有固定出口的生死门、比死人肢体更恐怖的东西、神明的提醒。
真相似乎近在眼前。
我脚步踉跄地再次赶往沙坑那里去求证。芒糙间的地面松软,残留着几道类似于自行车轮胎的印记,都是平行成对出现,中间相距几十公分的样子。回想起坠入沙坑前听到的机械的摩擦音,还有藏在我身后的亮亮,我的心开始下沉。看来我的推测是正确的。我知道了“隐形杀手”的真面目,惊讶的同时心里涌起悲痛的感觉。
沿着两道痕迹清晰的长长车轮轨迹,我拖着无力的双腿走向大沙坑。
再次拨开芒糙,跳入眼帘的是如此怪异的景象。
在我昨天坠落的护栏边,有人坐在轮椅上低头看着沙坑。他身上穿着鼓鼓囊囊五彩斑斓的衣服,红色的蓬松卷发上套着带尖顶的帽子。那是马戏团里缺席的小丑。
脚步声随着风的流动很快传到了小丑的耳朵里,察觉有人过来,他扳动轮椅的轮子转过身。
刚看到我时他一脸的惊疑,很快又皱起涂成白色的眉,紧咬血红的嘴唇,双眼像要喷出火来。
“你……你怎么没死?!”小丑用已经有些走调的本国语言质问我。
“是啊,我没死。我也没想到会这样……”
我的声音已经带着哭腔,眼眶开始湿润:“……对不起,小奇。”
来自异国的小丑,即使脸上涂满厚重的油彩,从他的眼神里还是能一眼看出——他就是小奇,我失踪多年的朋友。
刚才在小区门口时我已经知道了会是他。亮亮对马戏团失去兴趣是因为看不到用手走路的小丑,小丑用手走路是因为他没有脚,没有脚是因为他九岁时被人推入沙坑,通过生死门来到了遥远的异国,被人砍去双脚卖到马戏团。没有脚的他出行需要坐轮椅,轮椅有平行的车胎痕迹,前冲时车轴发出机械摩擦音,后背感受到的那股大力是他借冲力用手推我。匆忙间回头的我没看到视线下方的轮椅,就像我看不到躲在身后的亮亮。
小奇用颤抖的手掏出一只瓷制的小猴,猛地把它扔向我。瓷猴在地上滚了几下停在我的脚边,上面的裂痕依稀可见。看到童年时的玩具,我把遗忘多年的往事全部记起。把我的瓷猴弄坏的人就是小奇,因为我一直不肯给他玩,所以他抢过来赌气往地上摔。后来虽然修好了,但带了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破坏我最喜欢的东西的人,我无法原谅。当初把他推入沙坑的人,就是我。
九岁那年的某天,我是这样度过的。一大早我就出门了,说是去博物馆,其实偷偷去小奇家找他。骗他一起来到大沙坑,像往常一样两人并排坐上了围栏。我把修补好的瓷猴拿出送给他,小奇很高兴地接过,他倒没在意上面的裂痕。趁他注意力松懈的时候,我把他推下了沙坑。
掉下去的话会死吗?还是会落到另一个世界?当时的我完全没考虑这样的事qíng,我只是不想再看到他,还有那只瓷猴。在他砸碎瓷猴的同时,我们的友qíng也出现了裂痕,有裂痕的东西,我不喜欢。我很快跑到马路上,拦了辆出租赶往博物馆。下车来到了市中心后,心急慌忙的我在博物馆门口被另一辆车给撞了,造成脑震dàng,丧失了前几天的记忆。瓷猴被小奇砸碎的事,以及报复小奇的事全都不记得了。也可能是在潜意识中借着脑震dàng的机会忘掉那些事吧,所谓的选择xing失忆。幸亏如此,面对小奇妈妈的询问时,我真的成了无辜的人,丝毫没露出破绽。
小奇后面的遭遇纯属我的推测,但应该和现实差距不大。十多年后的现在,远在异国的马戏团漂洋过海到他的故乡来演出,对于沙坑这个造成他悲惨命运的起点,当然要来看一下。昨天在这里遇到我应该在他意料之外,经过观察确定后,在仇恨的驱使下,他推动轮椅冲过来把我推下沙坑。
小奇去过异域,知道生死门的规则。我加害过他,已是罪人,落入异域后就算不死也无法回来。神明也看穿了我是罪人,所以加以提醒。但生死门上的蓝色石头是靠搜索人的记忆来判断是否有罪,我丧失了那段杀人记忆,结果被判为无罪,再次回到了现世。
“小奇,对不起。都过去了,你现在又回来了。留下来吧,这里是你的家。”我带着愧疚的心qíng走向小奇并张开双臂,想以拥抱来忏悔我心中的罪恶。
“我的家?哼,我早就没有家了。”他冰冷的语调让我的脚步停了下来。
“我打听过了。我妈早就组建了新家庭,又有了孩子。我的家在这个世界上已经不存在了!现在的我只是个小丑,一辈子都只能做个没腿的小丑!”他的声音随着激动的qíng绪一齐爆发,吼声让我浑身发颤。
“你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脸上都化着妆吗?因为我不想让我妈认出来!”
我这才真正意识到自己犯下的罪有多么深重,哽咽着走到轮椅旁,张开双臂去拥抱他的肩膀。
“别碰我!”他猛地打开我的手,低头抽泣不止。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悲伤与悔恨难以自已:“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太晚了,现在什么都改变不了了,我的命运无法改变了……”小奇一个劲地重复着这几句,对于我简直就像巫婆在念咒,听着都头疼。
无法改变——他说无法改变了。这时候一个念头在我脑海闪了一下。真的无法改变吗?不,不是的。
“小奇,其实不是这样的。”我蹲下身凑近看着小奇,心脏因为刚才的想法突突直跳。小奇也抬头看我,脸上的油彩因为泪水的冲刷显出了条条的斑纹,就像布满裂痕般难看。
“有办法改变你命运的,那就是……”
我迅速伸手握住他轮椅的把手,用尽全身力气抬了上去。小奇个头本来就瘦小,没有双腿就更轻了,在我的大力一抛下,连着轮椅越过围栏落入了沙坑底部。
滑下的流沙很快向他涌去,只有两截断腿,光靠着双手挣扎的他让我想到了某种虫子,任凭他再怎么奋力,根本无法爬上来一寸。
“在异域里,就不必为这个世界的事qíng烦恼了。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改变你命运的方法。”我手撑着围栏,看着小奇慢慢沉没。沙子很快把他和轮椅一起覆盖了,我看到他最后仍瞪着我的双眼,不管里面有多少恨,和现世的我都无关了。
小奇是单纯的人,昨天把我推落沙坑后没忍心看我沉没时的样子,所以我在下面无法看到他。其实人的垂死挣扎是这世上最具有观赏xing的场面之一,那是用尽了一生的力量所做的无谓抗争,有种悲壮的美。小时候的我不懂,看到鞭pào瞬间炸裂后四散纷飞的青蛙内脏就觉得兴奋,其实没有回味过程的享受也是一种làng费。
这一次小奇不再有机会回到现世了,因为他曾经动手加害我,也沦为了罪人,如果不想死,就只能和老人一样在异域的沙漠里漫无目的地活下去了。脑海里开始浮现小奇布满皱纹的脸和那架在沙漠中艰难移动的锈蚀轮椅。
想到这些的我,嘴角不自禁地向上拉扯起来。
身后突然发出什么声响,后腰部一阵冰凉,然后是传遍全身的痛感。一条粗壮的手臂从背后伸过来紧紧勒住了脖子,让我动弹不得。
“你看到了是吧?昨天我在楼上看到你掉进沙坑,衣服跟今天一样,还透着土,肯定是你没错。是不是看见我扔的那袋东西,想追查然后去报警?我不会给你这个机会的!”背后人的胡楂儿紧贴着我的耳朵,用沙哑又急促的话音说着。
我惊惶起来,想要解释这是场误会,但喉咙里发出的只是“赫赫”的声音。那人肩膀一动,刺入我腰部的利刃又深入了几分,我全身的力气在瞬间散尽,手脚因为过度的痛感而麻木。
“很奇怪,原来活人掉下去还能出来。那我现在就把你变成一具尸体,变成和那个垃圾袋里一样的东西吧。这样你的家人永远也找不到你,还以为你活在世上的某处呢。呵呵……”
话音如梦呓般渐轻渐远,我的视线无力地下落。眼光经过恢复平静的沙坑,落在脚边。虽然已经视物模糊,但还是认得出那里有一个表面鼓起的黑色垃圾袋。
这应该是我活着时能看到的,最后的东西吧……
给自己的葬礼
文/张远光
雨下个不停,铅灰色的云层从天空一直垂至泥泞的地上,让人感觉格外压抑。
他悄悄走到人群后面,生怕被别人知道他的出现。但是,每一个人都几乎在一瞬间转过身来,仿佛早知道他会在这一秒钟出现似的。
“你来了!”有人在后面按住他的肩膀。
他茫然回首,是一个穿着黑衣的女人,感觉有点儿熟悉,但是她的半张脸被雨伞挡住看不清楚。
“等你好久了!”女人的手指向前伸出。
他赫然发现,在他的前面被挖出一个深坑,坑里一口空的棺材就像张开的大嘴,准备着要把谁吞下去。
“为什么棺材里没有人?”他隐隐感觉到危险降临。
“你难道还不知道?”女人咧嘴一笑,“这是为你准备的葬礼啊!”
“不!”他下意识地拒绝,但所有人都围拢过来,像藤蔓一样缠住他的手脚。
“进去吧!进去吧!”
他一阵晕眩,全身无力地跌落进漆黑的墓xué之中,一方沉重的墓碑缓缓地降落,墓碑上刻着三个鲜红的大字:方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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