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_麦家【完结】(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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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肥原笑了笑:还有什么高见,继续说。

  李宁玉镇静一下qíng绪,接着说:请肥原长再想想,他现在对我的指控只是一个说法,没有任何证据,而他我想你们昨天晚上抓他一定是掌握了什么证据。这暂且不说吧,就我个人而言,他不死,不自杀,我还想不到他是老鬼,虽然他说他不知道密电内容,我很明白他是在撒谎,但我也没有因此认为他就是老鬼,因为我觉得他向我打听密电内容本身是不光彩的,他要推卸责任,不承认,是可以理解的。昨天白秘书找我谈话,我也是这么说的。但现在他的死,他的血书,正说明他就是老鬼,因为我知道我不是什么老鬼,只有老鬼才会把我说成老鬼。

  肥原笑笑,想开口,李宁玉又抢着说:我可以这样说,如果他死只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我觉得这种证明还有可信的一面。但现在他不但要清白,还要拉一个替死鬼,把我整死。这对我来说就没有任何可信了,因为我刚才说过,我知道我不是老鬼,他的底牌是一张诈牌。这一点只有我知道,你不知道,所以他要诈你。我说我不是老鬼,口说无凭,你信吗?不信。这正是他诈你的条件,因为你现在对我们都怀疑。他在利用你对我们的怀疑,跟你赌博,如果输了无所谓,反正迟早是死。可如果赢了他就是大赢家,赢了你害死了我,多漂亮。至于他为什么不指控别人,只指控我,这是明摆的,因为是我说了实话才把他弄进这里的。总之,现在我正是从他的死和对我的诬蔑中敢肯定他就是老鬼。希望肥原长能明察秋毫,不要被一条不值钱的狗命所迷惑。我坚信如果他知道我是老鬼,他不会死的,活着更好。

  完了?肥原听罢,居然拍手夸奖道,说得好。都说你不爱说话,其实还是很能说的。看李宁玉想cha话,他阻止了,现在该我说了。如果我告诉你吴志国没死,用你的话说,我是在诈你,你又有何高见?

  李宁玉心里咯噔地一响,感觉心丢入了裤裆里,浑身都没了知觉,眼前一片黑。但这个过程很短,像拉了一下电闸,很快电又通上了,她听到自己这样说道:这样的话,我收回我说的话。

  肥原惊讶了一声,紧紧bī问:就是说你认为他不是老鬼?他不是,你也不是,那又是谁呢?是金生火,还是顾小梦?

  是谁都要凭证据说。李宁玉思量着说,我刚才说了,我是根据他的自杀和对我的指控来推断他是老鬼的。如果qíng况不是这样,我的推断也就不成立。我不认为他不是,也不能说谁是。我说过没有确凿的证据,我不会随便指控谁的。

  肥原思虑一会儿,站起来,望着山下说:我认为,到现在为止你的表现非常好。我喜欢你,你的智力不俗,你的心理素质很好。但是我更喜欢抓住你,抓住你这种共党会让我有一种成功感,你知道吧?

  肥原说的是真话,这出戏看来只能演到这里,他不想再演下去了。如果可能,他甚至想把已经演过的都抹掉,因为兴师动众折腾的这场戏其实并无收获。这一点不论是关在东楼里的吴志国,还是守候在招待所里的王田香都已经有所预感。

  王田香把金、顾、白接上车后,其实车子连大门都没开出,只是停在大楼前,以为事qíng很快会结束的。后来久久没有消息,眼看就要吃晚饭了,便把人放下车,去餐厅里等。等了又等,还是不见消息,王田香担心出事,把人jiāo给胖参谋看着,自己则去了后院。刚走进后院,王田香远远看见,肥原和李宁玉一前一后,已经在往山下走,闲闲散散的样子,一看就是没什么结果。由于视野的局限,躲在窗dòng后窥视的吴志国要稍后一会儿才能看到,等他看到两人的那个样子李宁玉居然还在旁若无人地梳弄头发!他顿时觉得天旋地转,好像恐惧把他缩小成了一根头发丝,正在被李宁玉的梳子一下接一下地耙着,拉着,随时都可能耙下头,丢弃在野地里。

  适时,正是落日huáng昏时分,金huáng色的斜阳在漆亮的红木梳子上跳跃着,滚动着,熠熠生辉,给人感觉好像李宁玉的手上有一种法力和神xing。

  六

  事实证明李宁玉并无神xing和法力。

  吃晚饭时,热菜还没有上来,正餐还没有开吃,李宁玉却被一道开胃菜半只小小的山辣椒放倒了。

  是胃痛。

  胃痛得她像只受惊的虾,身子像张弓,无法挺直。如果说佝腰的样子是可以做假的,额头上huáng豆一般的汗珠子是做不了假的。不是假的就是真的。是真的就要给她找医生看。顾小梦坚决要求肥原送她去医院。

  顾小梦说:就算她是老鬼,你也不能见死不救。

  肥原颇有闲qíng地对她笑道:小顾啊,你这是说外行话了,如果她是老鬼我就更要救了。

  是的,肥原是要救的。但要不要去医院,他让李宁玉自己来决定。这里面又是有他的名堂的,他在试探李宁玉。如果李宁玉执意要去医院,肥原会把这看做是李宁玉导演的一出苦ròu计:借半只辣椒之名,实际上可能悄悄吞下什么可怕的东西弄伤胃,给自己创造与外界接触的机会。他还推测李宁玉可能会指定去某一医院,这样的话他将有充足的理由怀疑,那家医院里必定有她的同党。

  但李宁玉非但没有要求去医院,还把自己的病看得很无所谓。没事的,她对肥原和顾小梦都这样说,这是老毛病,吃点药就行了。而且确实像个老毛病患者一样,还知道吃什么药:胡氏胃痛宁和胡字养胃丸。两种药都是本市出产的,很普通,任何一家药店和医院都买得到。就是说,她一点都没有为难肥原和王田香,只是让胖参谋出了一次脚力,去对面南山路上跑了一趟而已。

  胖参谋是骑摩托车去的,很快回来了。回来时大家都还在进餐,李宁玉在一旁休息,等药。顾小梦亲自去厨房要来开水,服侍李宁玉把药吃了。药似乎蛮管用的,服后不久李宁玉紧锁的眉头明显开了,额头上的汗也眼看着下去一半。等大家吃完饭时,她已不大感觉到疼痛,走路也没问题。虽不能照常甩手甩脚,昂首阔步地走,但完全可以自己走,不需要人搀扶。肥原想叫胖参谋用摩托车送她回去,她也拒绝了。不是婉言谢绝,而是真正的拒绝,话说得yīn阳怪气的。起码肥原听得出,那是yīn阳怪气的。

  李宁玉说:我还是和大家一起走吧,免得到时给肥原长增加一个我是老鬼的嫌疑。

  肥原笑道:这么说你不去医院也是为了清白?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又问:就是说清白比命重要?

  李宁玉说:是的。

  肥原笑道:那就走吧。走吧,一起走。

  就一起走了。

第八章

  一

  夜色如雾一样聚拢,从西湖chuī来的风,夹杂着夜晚的冷意和湿润的泥土味。

  老鬼望着窗外,心里像夜色一样的黑。他/她并不担心自己的生死,因为他/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他/她担心的是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从现在的qíng况看,没有他/她的qíng报,组织上几乎不可能从其他渠道得到qíng报。敌人已经是惊弓之鸟,决不会再多让一个人知道他们的秘密,而已经知道的人都软禁在此。不用说,如果他/她不能把qíng报送出去,老K和同志们的安全都难以保证。

  那么怎样才能把qíng报送出去?

  老鬼寻思着,挖空心思地寻思着。他/她曾经想到过一种可能,就是外边的同志们已经得知二太太被捕,进而发现他/她失踪了,进而设法寻找他/她,进而得知他/她在此,进而让老鳖来联系他/她。这是一条长长的链条,任何节口都不能断。这种可能xing很小,但不是没有。他/她忧郁地想,只要老鳖来联系他/她,他/她也许可以利用与老鳖素有的默契,暗暗把qíng报传出去。作为一个资深的地下工作者,他/她深知并相信,所有谍报工作都是在很小的胜机下取得胜利的。今天他/她发现老鳖来裘庄了,心里好一阵欣喜,虽然两人最终没有取得联络,但至少老鳖已知道他/她在这里。这很重要!他/她估计老鳖明天一定还会再来。他/她觉得事qíng正在往他/她理想的方向发展,他/她必须作好与老鳖联络的准备。

  事实上,他/她已经暗暗作了准备,只等老鳖被使命的东风chuī来。

  二

  那你现在认为谁是老鬼?

  我还无法给你明确的答案。

  我认为就是吴志国,肥原长,你不要被他迷惑了

  晚上,张司令给肥原打来电话,了解了最新qíng况后,明确表示了自己的观点:吴志国在狡辩。司令在电话里对肥原不厌其烦地翻出吴志国的老账,说他曾经是五四青年运动的积极分子,读过huáng埔军校,参加过北伐战争,上过井冈山,后来红军从井冈山转移时,他受伤掉了队,被他的部队俘虏归案。司令说:不瞒你说肥原长,我也是huáng埔毕业的,我念他跟我出自同一师门,没有杀他,而是动员他抛弃共党,重新做人,他也真给我动员过来了。从那以后他一直跟着我,我也一直栽培他才有了今天,现在看来我是瞎了眼!什么意思?司令怀疑他可能从未脱离过共党,而且越想越觉得这可能xing非常大。为什么?司令有点痛心疾首地说,其实我应该早想到的,我跟你说过,他主抓剿匪工作以来,抓的杀的几乎都是蒋匪,少有共匪。这很不正常的,但没有引起我的重视,我对不起皇军哪。总之,事到如今司令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

  挂了电话,肥原与王田香说起司令的态度,王田香坚决赞成司令的意见,并补充了一个有力证据,就是:年初吴志国一举端掉了活跃在湖州的抗日小虎队。王田香说:那是老蒋的队伍,而且事发时间正好是皖南事变之后不久,这不明摆着的,老蒋对新四军下黑手,他在搞打击报复呢。

  说得有因有果,有鼻子有眼,可信度极高。但肥原仍半信半疑,定不下心。他承认从道理上讲他们说的是对的,毕竟吴志国有物证,有狡辩的客观需要。而他狡辩的说法又不免牵qiáng,更何况现在他并没抓住李宁玉什么破绽。有时肥原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为什么那么重视吴志国嘴上说的,而轻视他留下的物证。这似乎有点不可思议。但细想之下,他也给自己找了一个答案他觉得如果真像他们说的,吴志国是个藏了这么多年的老鬼,不应该这么容易露出马脚!虽然他至今不知谁是老鬼,但似乎已经好多次看见过老鬼的影子。从影子留给他的一些判断,一些想象,他总觉得和吴志国有些不符。

  肥原对王田香说:从这两天的qíng况看,你应该感觉得到,老鬼绝不是一般的共党,说不定是个大家伙。但吴志国从进来后一直吵吵闹闹的,笔迹上又是那么轻易败露,不像个大家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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