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关于鸥外在小仓的事迹,她在丈夫俊虎生前时还是听说了不少。
7
耕作姑且先将目前打听到的贝特朗及俊虎未亡人的叙述整理之后写成糙稿,寄给东京的。最终会选中K,是因为耕作之前看过他的著作,也知道他是《鸥外全集》的编纂委员之一。
耕作写信给K,信中表示这项调查虽然才进行到一半,但期盼老师看看有无调查价值。
这的确是他的心声。独自埋首苦gān实在难以安心,他怀疑自己正为某种异常空虚的东西作无谓的努力,这种不安频频向他袭来。这时候,如果不找个权威人士问问实在不安心。他怕自己的全心投入毫无意义。之所以写信给K,完全是为了确认这一点。
两个星期之后,耕作收到了高级信封背面印有姓名的K的回信。他的心如小鹿乱撞,一时之间竟不敢拆信。回信内容如下:
敬启者:
来信及大作已拜读,内容颇为jīng彩,令人深感佩服。贵研究虽才刚起步,尚无从置评,但若能坚持完成,想必成果可期。如今《小仓日记》下落不明,田上兄的研究实乃意义深远,尚祈继续努力为荷。
来了!他想。这个答复远远超乎他的期待,喜悦宛如cháo水,涨满胸臆汩汩溢出。他把信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越看越欢喜。
“太好了,小耕,真是太好了!”
阿藤也非常亢奋,母子俩面对面热泪盈眶。一想到这样一来耕作的人生就有了希望,阿藤就高兴得不得了。她觉得自己仿佛在幽暗的地底见到了出口的光明。阿藤把K的来信供在神坛上,那天晚上还煮了红豆饭庆祝。
耕作把信拿给白川看,白川反复阅读,频频点头,也替他感到高兴。江南更是兴奋得犹如自己中了奖,逢人就大肆chuī嘘能收到K大师的来信有多么了不得。
好,这下子方向确定了。耕作这么一想,顿时感到自己腰杆挺直,心qíng激昂。
但接下来的调查却毫无进展。鸥外最早寄居在锻冶町,那幢出租房里目前住着一名律师。房东一直是一个姓宇佐美的人,耕作和母亲一起造访他家。自从有了上次去三岳的经验之后,阿藤便一直陪同耕作采访,充当口译员。
宇佐美家的户主是一位老先生,听完他们的来意之后,侧头沉吟良久。他说:“我是招赘进来的,所以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据说内人小时候颇受疼爱,如果问内人,或许她还记得一些。不过,这也很难说,毕竟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说完,他笑着唤老妻出来见客。
鸥外的《jī》这篇小说描写的就是此宅,所以耕作无论如何都想问个究竟。然而,闻声而出的老妇面露微笑,眼角挤出慈爱的皱纹,说道:“我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因为那时候我才六岁。”
这便是她唯一的问答。
鸥外后来从这幢宅邸搬到新鱼町,也就是《独身》中提到的房子。
这是小仓某个雪夜里发生的故事。两名客人在新鱼町的大野丰宅邸相会。
此宅现已成为某所教会,问遍众人,仍无法得知鸥外寄居时的房东是谁。耕作忽然心生一计,决定去市公所的土地局调查。获准翻阅名册后,上溯至明治四十三年(一九一○)一看,原来当时那块土地的所有人姓东。耕作又打听到此人的孙子现居周町,便抱着或许能问出线索的侥幸心理前去造访,却赫然发现那里竟然是jì院。
jì院老板东某一味不怀好意地看着耕作的身体,对于与鸥外有关的事则是一问三不知。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
他对一旁的阿藤不屑地抛下这句话。
调查这种事有什么用?对方不经意吐露的这句话,刺痛了耕作的心,久久难愈。实际上,他的确开始怀疑,做这种事真的有意义吗?该不会只是为了赌气,最终徒劳一场吧?他顿时觉得自己的努力太可笑了,仿佛被狠狠推落深渊,感觉就连K的来信也只是敷衍的奉承。希望之光悄然消失,黑暗的绝望涌上心头。这种绝望感后来仍不时发作,把耕作折磨得猛拔头发。
有一天,耕作来到很久没去的白川医院,一名护士亲昵地走近他。这个轮廓分明、五官立体的女孩,名叫山田照子。
“医生说田上先生正在调查森鸥外的事,是真的吗?”她如此问道。照子表示,她的伯父是huáng寿山的和尚,曾说过鸥外常去那里玩。如果去问她伯父,说不定能打听到有趣的消息。
耕作顿时jīng神一振,仿佛看到了蓝天。
“你要去时,我可以带路。”照子说。
耕作满怀期待。huáng寿山指位于小仓东面山麓的寺庙福聚禅寺,是临时藩士的菩提寺①,开山始祖是即非。鸥外在小仓时期曾写过《即非年谱》,可见他确实常去huáng寿山。当时的寺僧如果还活着,或许可以打听到意料之外的秘闻。
①安置祖先牌位或坟墓的寺庙。
那是初冬里温暖的一天。耕作和山田照子结伴登上huáng寿山,照子配合行动不便的耕作,刻意放慢步伐。只见林中有寺,焚烧落叶的青烟从树林深处袅袅飘出。
见面一看,照子口中的伯父,原来是一位年约七十的老僧。
“只要把寺中的古书或小笠原家的记录拿出来给森先生看,他就可以看上个大半天。前任住持如果还活着,一定知道得更多。我以前常看到他们俩聊天。”老僧一边喝茶,一边说,“有一次,夫人也一起过来,我对夫人倒是没什么印象,不过您知道鸥外夫人写的歌咏本寺的诗作吗?”
老僧歪着那张风gān的皱脸,仿佛在努力回想。想起诗句后,就写在纸上给耕作看。
一见即非持拂尘,笑指貌似我夫君,佛殿梅花落纷纷。
鸥外偕新妻游览早chūn山寺的qíng景如在眼前。
“对了,森先生对禅学也很热心,每个星期日都会和同好聚会,就在堺町的东禅寺。”
8
之后,耕作与照子又绕去供奉开山祖师的开山堂。昏暗的佛堂中,开山始祖即非的木雕像积满灰尘,乌沉沉地端坐在堂上。
“鸥外先生长得很像这副尊容吗?”
照子笑了,露出一口贝齿。即非的容貌颇为古怪。
两人穿过林间,寻路下山,山路两旁堆积着落叶,冬阳从树叶落尽的光秃枝头之间洒落。行动不便的耕作被照子牵着,她的手指柔软又温暖,还带着年轻女孩所特有的甜美气息。
照子毫不介意耕作丑陋身体的态度令耕作很迷茫。对方是个年轻貌美的姑娘,这样的女子,如此亲昵地依偎在身旁,对他来说还是头一遭。过去的岁月里,耕作因为对自己的身体有自知之明,所以从未对女人动过心。但被照子牵着手,像qíng人般在林间漫步,还真让他有些心猿意马。初冬的这一天,与照子结伴出行的记忆,很长一段时间都令他念念不忘。
耕作已经三十二岁了,不断有人上门说媒。可每次一相亲,结局都是告chuī。他的家境不算富裕,又有这样的残疾,自然无人肯委身下嫁。阿藤为了替他讨房媳妇费尽心思,托遍了各色人等,却还是没有一次谈成。年轻时苦于求亲者太多而应接不暇的阿藤,现在却要承受讨不到儿媳妇的难言之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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