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事实,让吉敷很是受伤。如此下去,有种自己会永远这样守着电话度日的感觉。终于在某一天,不能忍受的吉敷一怒之下搬去了邻镇荻空。虽然犹豫了半天,但他最后还是把之前通子送的雕金作品全都扔掉了。打那之后,吉敷就一直在同一处公寓里住着。
这时服务生端来了吐司和咖啡。一边吃,吉敷一边思索。那之后,每次遇到事情,自己都会想起通子。不久之后,便对通子当时人在盛冈,是怎样找到新住所的事产生了疑问。据岳父说,她当时一直待在盛冈家里,却突然有一天说找到了一处新住处,准备离开。如此说来,当时应该有人替她四处打听租房的消息。吉敷不禁怀疑,她身边真有这样的朋友吗?当然,通子并非一个朋友都没有,可吉敷总觉得似乎没有哪个朋友能帮忙到这个地步。这件事一直让吉敷困惑不已,他猜想,或许是住在东京的某位女性朋友。
通子离去之后,吉敷过了一段极为糟糕的日子。他无法安心工作,时常会呆呆地陷入沉思。比起通子刚刚消失的那几天,一个月之后情况更为严重,仿佛缺油的机器,一开始只是吱呀作响,最后终于停止了运转一样。吉敷无法安心做任何事,整日待在屋里怔怔发呆,直到感觉饥饿才出门,吃过饭后总要到旧书店里逛逛,寻找一些能够控制自己的书。他不想借酒消愁,最终在书店里发现了通子时常提起的宫泽贤治的诗集。通子曾以宫泽贤治的童话为主题雕刻过许多作品,甚至还曾说过她之所以走进雕金的世界,全都是因为受了宫泽贤治的影响。那时的吉敷根本不像个刑警,变得和文学青年一样,整天抱着本书看。
对之前的吉敷而言,宫泽贤治完全是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处在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世界。尽管吉敷并没对那本书抱太大的希望,不料却在受伤很深时遇到了能够震撼心灵的文章。那是一篇名为《青森挽歌》的文章,写于大正十一年(一九二二年)十一月二十七日,贤治最心爱的妹妹因病去世,年仅二十四岁。巨大的冲击令贤治在其后的半年时间里无法创作出任何作品。夏日来临时他乘上火车,去了一趟库页岛[是俄罗斯联邦最大的岛屿,位于北太平洋,日本以北,紧邻哈巴罗夫斯克边疆区。]。这篇文章,就是贤治在那里时写下的,其内容吉敷至今记忆犹新。
“她是否独自一人,走过这片空空荡荡的停车场?独自一人孤零零地走在这条不知通往何方、连接着哪个世界的路上?
“必须思考的事,无论如何都必须去思考。敏子并不知道,经历过死亡之后的人将会何去何从——”
这也是后来贤治在《银河铁道之夜》中讨论的主题。在他看来,死后之人的灵魂,全都会坐上一趟空荡的夜行列车。
“夜晚过去,若敏子在何方呼唤我的话,我就会堕落沉沦。然而敏子却没有呼唤。她在无法呼唤之处。如若不然,我又为何没有伴她而行?敏子是在另一个灿烂夺目的空间里静展笑颜,还是因为我的悲伤而全身颤抖,封闭感情?无论如何,我都会追思那个不知被藏到何处的敏子。”
吉敷发现,不知不觉中,自己已把通子当成贤治已死的妹妹敏子了。这篇因悲伤而有些混乱的文章,同时也是吉敷的内心写照。当时的吉敷,同样在所有目及之物、所有看过的文章的角落里摸索寻找着有关通子的回忆。明知这样只会平添烦恼,却依旧仿佛接到了什么命令一样,为这种毫无意义的事耗尽精力。对吉敷而言,与通子之间的离别,就是一种“死亡”。吉敷心之中的一些东西已悄然死去。
妹妹去世的清晨,贤治也做了一首诗。
今天就要远去了,我的妹妹。天空雨雪交加,门外却出奇地明亮。
(你说你想喝雪水)
两只带有缺口的陶碗,画着幽蓝的莼菜花纹,为了接满你想吃的雪,我就像一颗划出弧线的子弹,冲进了漫天纷飞的雨雪中。
还有这样一段:
今天即将远行的妹妹啊,难道你真的打算独自上路?告诉我,求我陪你一起去吧。哭泣着,向我这样述说吧。
对于这样的愿望,吉敷心中也深有感触。只要通子告诉自己有什么能做的事,吉敷全都会做。不管如何艰辛,也不论怎样危险,自己都会义不容辞。受伤或者失去性命,这些都不值一提。可为什么她不愿开口央求自己?如果错在自己,又为何不加以指责?自己究竟错在哪里?该怎样去改正?没有留下一句话,通子便消失在了东京的纷纭杂沓中。她知道吗,这是何等地令人心酸?
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吗?吉敷在心中如此自问。甚至有那么一段时间心中不禁万分恼火。然而等到再次平静下来之后,吉敷又开始期盼祈祷,求有朝一日自己能为通子做点儿什么。除此之外,他什么都可以接受。这种空虚的感觉,除了当事人之外,又有谁能体会得到?
罢了,一切都已是过眼云烟,吉敷安慰自己道。只要一想起与通子有关的往事,就会惆怅欷歔。虽然自己的性格本就有些遇事不擅放下,但不知为何,与通子有关的事情总会出现在工作中。或许,这不过是因为日本国土狭小所致?
吉敷起身付完钱,下楼走上街头,北方街镇的喧闹嘈杂立刻响彻耳畔。吉敷离开时,店里依旧一个客人都没有。换作在东京,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吉敷看了看表,已经十点五十了,吉敷在人行道上迈着悠闲的步子,向据井法律事务所走去。
很快便找到了,那是一栋破旧的杂居楼,头顶上高悬着招牌,要抬头才能看得到。这么一来,刚才那家咖啡馆的小姑娘不知道这里倒也情有可原,因为如果不抬头望天,确实无法看到。
走进大楼玄关,吉敷找到印有入住者名称的指示牌,“据井法律事务所”位于三楼。坐上晃动不已的旧电梯来到三楼,坐着一名年轻女孩子的接待前台便映入眼帘,还可以隐约看到接待客人用的房间。吉敷报上姓名,女孩立刻起身,转到了屏风后面。
女孩刚走,一名身着正装的年轻人便从吉敷身前走过,向门外走去,能看到他的衣襟上别着一只小小的律师徽章。看来这家事务所里的律师不止据井一个,但事务所却以据井命名,估计因为此人在事务所里最资深的缘故。
没过多久,一个身材矮小的人走了出来。与吉敷的预想完全不同,据井看上去颇为年轻。他身后跟着那名女孩。
“我是据井。”
据井走到吉敷身旁,女孩则回到前台后面坐下。据井的表情困惑而僵硬,同时还有些胆怯。
“听说之前您给我打过电话,不知有何贵干?”
他的脸上不见丝毫笑容,语速稍快。
“我到这里来,是想向您请教一下有关恩田幸吉的案子。”
吉敷用尽可能沉稳的语调说道。据井马上皱起了眉头,他的眼睛又大又圆,此时充满迷惑地眯了起来。
“恩田先生的那件案子目前正在进行重审请求。请问有什么问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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