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屋老板,你们膝下无子吧?」
老板轻轻点了头,老板娘则一双数钱时的眼神。
「水代桥崩落那时,你们在河川下游捡到一个女孩,」像在念咒文似的,小平次以唱歌般的声音对着两人说道。」是个非常可爱,像人偶娃娃一样可爱的女孩。而且,那女孩不但忘了自己的父亲是谁,连自己的名字和住在哪里也都忘了。」
老板娘依旧是以数钱时的眼神望着阿由。阿由开始感到畏怯。
「樱屋老板,你们偷偷带那女孩回到这儿。然后,将那女孩当成自己的孩子抚养。因深怕亲生父母找来,所以藏藏躲躲地养着她。等那孩子长大成人,成了能够独立自主的姑娘,就算亲生父母看到了,也无法马上认出来之后,才让她在舖子帮忙。」
阿由听得傻眼地说:
「这种谎言怎么可能行得通?」
小平次得意地笑了笑。他的表情看似很满意阿由如此反驳。
「阿由姑娘,你终于笑了。告诉你,我是个能以三寸不烂之舌骗到将军殿下丁字裤的男人……」
3
小平次告辞后数日,樱屋老板夫妻俩的态度逐渐有了某种微妙的变化。
即使不像阿由这般聪明的女孩,只要处于同样的立场,不用说也会明白这其中的原因——老板两夫妻不满阿由拒绝小平次的建议。
真是意想不到,原来两人都被利欲熏心了。若是有情有义的人,绝对做不出欺瞒思念过世孩子的父母的事来。何况樱屋并不穷。阿由认为,因为没钱而做坏事,倒还情有可原,但明明生活毫不困苦,竟为一大笔钱而动心,实在太可耻了。
对阿由来说,她十分满足于目前的生活。她认为,与孩提时代相较,自己一个人竟能撑到今日,实在很不简单。若身体够强壮,应该可以这样一直过着看得到天和不缺米饭的日子。
万一生病了,那就到时候再说;无法工作的话,顶多去死而已。现在担忧那个问题也没用。反正再怎么努力,也没办法存下三、四个月可以不工作的钱,想要存钱以防万一,只会更感到一无所有而已。
然而,老板夫妻俩似乎不这么认为。
如今阿由总算理解了,理解了老板夫妻俩数钱时为什么眼神那么阴沉。
原来那并不是表示他们不在乎钱,而是怨恨上天的眼神,因为再怎么辛勤工作,一整天下来也只能赚到那点钱。而且,眼前有一个可以扭转这种不公平的金钱分配的机会,阿由竟然放弃,所以他们极为生气。
小平次离去的四天后,老板夫妻俩要阿由不用到舖子做事了,并叫她尽快收拾行李滚出去。
「从今天的晚饭到你离去之前,你都必须付饭钱。反正又没在做事,这是应当的吧。」
「老板娘……」
「不要随便这样叫我。」
「为什么?我自认为一直拼命在工作,到底什么地方做错了?」
老板娘那圆木头般的双手插在腰上说道:
「因为你啊,拒绝了小平次那男人的建议,让我们在听了那么有赚头的计划之后,却不得不放弃。要是那计划一开始就跟我们无缘,也就不会这么气愤了。现在那一伸手就能抓到的宝物已经消失了,再让你在眼前这样晃来晃去,我们当然会气得受不了。」
老板娘狠狠关上纸门离开了。
阿由是个难得会感到走投无路的女孩。这回也是在心里咒骂「死顽固」之后,便迅速开始整理行李。说是行李,其实是一个小小箱笼就能收拾完所有的东西。
江户是外地人来挣钱的城市。幕府再如何严厉取缔,外地人还是蜂拥而入。大部分都是即使耕田种庄稼,农作物也多半都无法留在自己手上,对一贫如洗的生活疲惫不堪,认为到江户大概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最后放弃务农,赤手空拳来江户的男人。
因此,女人在江户是物以稀为贵。只要身边没有沉迷赌博的父母,或老是生病的孩子这类专花钱的米虫亲人,光女人自己的话,根本不用卖到妓院,就可以马上找到工作,而且也可以踏踏实实地养活自己。
因为不想留下不好的纪录,阿由俐落地打扫房间。磨损的杨杨米透着这几年在此度过的回忆,万万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离开。
阿由将箱笼绑在背上,走出房间。此刻樱屋正是中午愈来愈忙的时候。老板夫妻俩一脸比平常更凶狠的表情,冷冷地招呼逐渐增多的客人。
阿由有点不忍心,但马上转念一想,是对方把自己辞掉的,就算人手忙不过来,也跟自己无关。比这更重要的是,必须在太阳下山之前,找到今晚的住宿。这个问题比较令人心急。
「那么,老板、老板娘,多谢你们照顾了。」
阿由微微点了个头,转身走向里边厨房后门。这期间,仍有客人拨开舖子外那犹如用酱油红烧的肮脏布帘进来,其中也有正在扒饭,只自大碗边抬眼目送阿由的客人。
在关上油纸格子纸门时,背后传来一位客人的粗大嗓音说:
「怎么了,那女侍,辞掉了?」
老板大概只是静静地点头。客人到底会怎么说自己,阿由很感兴趣,于是停下脚步,而胸口也不像平日的自己怦怦地跳着。
「哦,是吗?」
其他客人插嘴说道。是个年轻男子。
「那下次要雇人的时候,最好找个更漂亮、更亲切的姑娘。」
「对、对。那个女侍的话,只会让饭菜更难吃。她简直像个石地藏。」
客人哄堂大笑。阿由不禁拔腿就跑。
接下来到底该去哪里?
很久以前,阿由会听附近一个要好了一阵子的五谷批发商的下女说过,两国桥桥畔那家佣工介绍所很亲切。没有什么背景的年轻女孩,只要人品好,他们也会介绍给踏踏实实做生意的商家。
阿由打算去试试,于是脚步往东迈去。
其实不用仰赖既花时间又花钱的介绍所,路上到处可见舖子前征女佣工的贴告。阿由当初也是看到贴告才闯进樱屋的。她比任何人更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始终认为凡事照自己的想法去做最好。
可是,这回是因意想不到的原因而离开樱屋,事情既然演变到这个地步,或许稍微用心找比较好。像现在这种背运的时候,再怎么急也没用,只会往更坏的方向一路滚下去而已。
总之,所幸身上有一些钱,短时间内,足够在廉价旅馆住下来。偶尔让自己这样奢侈一下也不错。樱屋的褥子薄得跟榻榻米没两样,晚上睡觉若不穿棉袄,有时会睡得全身酸痛。旅馆的话,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客人睡那种烂褥子吧。
穿过热闹的通町时,阿由绝对没有放慢脚步,也没有四处张望。若是那样,马上会被认为是乡下人,甚至遭眼尖的坏人盯上。现在阿由怀里藏着全部的财产,即使不是这样,背着箱笼的年轻女孩还是会引人注目。阿由收紧下巴,挺直背脊,一副奉命出来办事正在赶路的样子,稍微大步地往前走。
接近柳桥时,她与一群打扮时髦但表情看似有点疲累的姐儿擦身而过,可能这附近有射箭靶场⒁,有时会传来夸张的娇声和咚咚鼓声。这些白天起就在玩乐的男人,以及仰赖这些男人为生的女人那毫不快乐的笑声,阿由通通抛在脑后,偶尔顶顶下滑的箱笼,默默继续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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