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具有决定性的一句话。
这些天以来,我已经非常清楚这位医生对患者的态度。
新条医生可以说是一位很实事求是的人,为了不让患者有无意义的失望,一开始就不让患者有过度的期待。他决不说模棱两可的话,可能即可能,不可能即不可能。如果新条医生都说放弃了,大概只能放弃了。
一生都要与这样的声音相伴——想到这里,我一阵揪心,整个心都凉了。与之相反我的眼角却渐渐湿润,视线变得模糊。因为是钢琴系所以就是不幸中的万幸?开什么玩笑!
钢琴又不能说话!钢琴也不能对人笑!而且,还不知道我的手指能不能恢复到原样呢。
我的眼泪珠扑簌簌地落在床单上,止也止不住。亲人们慌忙凑到我跟前来,新条医生却制止道:“你们还不能碰她。”
狭窄的病房里,只能听见我一个人的抽泣声。
数日后,因为要开始康复训练,头部和手足关节部分的绷带被解除了。但关节部分的那种宛如被石膏固定着的感觉,让解除绷带的喜悦在几秒之后就烟消云散。新条医生的整形技术在我的指尖上得到了完美的发挥,去掉绷带后展现在我面前的十根手指毫无缝合痕迹,光滑得无可挑剔——唯一不好的是,我无法自由活动其中任意一根。
并不是手足的末端神经存在障碍,而是因为皮肤抽搐,无法伸缩。我的身体好像在对事实嘲笑一般,拒绝接受大脑发出的命令。难不成我的一部分脊髓也被烧损,末端神经被切断了?——我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想。
康复训练从拿汤匙开始。虽说是拿,但我的两根手指连匙柄都握不住。这个汤匙是训练道具,柄部可以插入口袋并且附着在手掌上,首先只需要练习活动手腕和手肘。起初十分困难,手腕和手肘郜无法弯曲九十度上。也许是因为皮肤抽搐的原因,在此基础上更加弯曲的时候,就会产生痉挛般的剧痛。拜此所赐,我为了喝一口水都会弄湿整个床单。
我自己也开始练习一些日常生活巾的动作,洗脸、吃饭以及穿衣服。当然使用的都是康复训练的道具,牙刷柄异常的粗,筷子附有易于同定的弹簧,睡衣和训练用的床单上都有尼龙搭扣①,十分容易替换。不过,这些便利的道具对我而言仍是重荷,刷牙时牙刷好几次刷到了嘴巴外面,握筷子的时候握不住关键部位(尽管筷子没掉在地上),衣服也穿不周正。以前二十分钟能做完的事情,现在要花两小时,决不是什么轻松的差事。
①由两条尼龙带组成,按压而黏合在一起。
可是,这个还算是容易的,真正痛苦的是步行训练。婴儿们刚开始摇摇晃晃行走时所用的步行器——我使用的是用于大人的改良版,训练时它成为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这是一种把腰部固定住,然后用前后左右四个轮子移动的步行车,除了体积大以及材料是铝而不是塑料以外,基本构造和步行器相同。旁人看来也许是舒适的移动工具,实际上每走一步都钻心的痛。
平时走路的时候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所谓行走这个动作,是除了头部不活动以外基本会使用所有肌肉的全身运动。挺胸、振臂、扭腰、抬腿、屈膝、单脚支撑全身的体重——每前进一步至少需要运动七个地方的肌肉和皮肤,所以每前进一步就会有七个地方发出悲鸣,每前进一步都会流出眼泪。
但是不可思议的是我没有出汗,连体臭都没有。新条医生告诉了我原因,因为排出汗液和皮脂的汗腺位于真皮层,刚刚移植的真皮还没有完全恢复其机能,所以汗腺反应迟钝。
我从四肢有障碍的患者那里听说过,如果强制运动麻痹的肌肉会引起像勒紧骨髓般的钝痛。但我这种情况,感到的是如同把表皮从皮下组织上硬剥下来的尖锐疼痛,好似脑部被电击一般。不管是哪种、不管是什么理由、不管怎样我还是觉得钝痛要好受一些,也许这话会让麻痹患者不高兴,但我还是禁不住这样想。
差不多习惯了行走之后,步行车换作了拐杖。用拐杖行走的原则有二,第一,必须面朝正前方;第二,一步也不许打滑。我对换上了运动鞋并无不满,问题是要确保行走时一直面朝正前方。我得让在前面领走的人可以直直地看见我的脸,当我这张没有几根毛发的脸被直视时,总觉得特别羞耻。
除了训练还有很多痛苦的事,尽管医生提前打过招呼,但进行伤口洗净和绷带替换时的疼痛真是超出人的想象。虽然移植手术宣告成功,手术痕迹也缝合得很完美,但在接合面没有完全愈合时就有感染的危险,必须使用药品不断地进行清洗。清洗时当然也很痛,当感受到药剂侵入伤口时的疼痛时,我终于知道了接合面的数量之多。为了减轻疼痛我也被注射了镇痛剂,名字我记得,叫做镇痛新①,可以让从皮下开始的疼痛慢慢地向上涌。疼痛程度根据皮肤厚度的不同有所差异,我因此也知道了身体上各个部位皮肤的厚薄程度。
①代替吗啡的合成镇痛药,不易上瘾,又称戊唑辛。
为了减轻这种疼痛我义被注射了一种叫芬太尼②的镇痛剂,接着为了防止感染我还要定期注射抗生素。所以我每天都像浸泡在药罐子里一样,副作用当然也随之而来,我那本来就只有几根的头发也脱落了,眉毛也还是那么淡,我照镜子的时候,感觉一个平安时代的女人在用怨恨的目光瞪着我。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中山七里译者:谢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