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是练习曲二十五之六。从徐徐窥探般的阴郁旋律开始。这也是难度完全不下于十之一的难曲,右手的三度颤音,半音阶及全音阶不绝地反复上升下降。
卡卡里洛夫的用意似乎也是想藉此来展现技巧。右手忙不迭地在三度间持续弹动,但掌握整体脉流的其实是左手。右手刻划旋律,左手表现音乐性。因此于左手绝不能只是单调地动作,移位也不光是往下而已,而是边鼓起边往下跑。
内敛的热情全面涌出,以翻腾之姿展现高涨的激情,逐渐加速节拍,右手展开超高速的颤音。
杨的心中又再度生起之前那种奇妙的感觉。卡卡里洛夫和自己的音乐性到底差在哪儿呢?——还没得出结论,旋律慢慢减速,然后停止。
卡卡里洛夫两手垂下,轻吐一口气。
技术性漂亮得没话说。这里也找不到任何可称为失误之处,只不过硬要吹毛求疵的话,就是最后有点速度不够吧?要将技术面展现到最极致的话,这首曲子最好在一分钟内弹完。
第三首,夜曲第八号。
倚在窗边仰望夜空思慕着爱人,此情此景浮现脑海。左手跳跃地进行大范围分散和弦的伴奏,右手弹出甜美的旋律。
这首是肖邦唯一以轮旋曲形式谱写出的夜曲,两个主题交互重复三次。优美的主部与热情奔放的中间部呈绝妙对比,以此构成甜美却感伤的曲想。
不过,并非只是重复主题,而是每一次都会逐渐高扬,因此能不单调而流畅地进行下去。
大量运用半音阶,如流水般的和声。
卡卡里洛夫的表情已完全褪去紧张了,陶陶然于自己编织出的旋律中,闭目而轻轻摇摆着头。
中间部虽然也是由降A大调开始,但静与动依然缠绕着。
突然激起热情,甚至令人切切感受到愤怒。
杨猛然一惊。自己从未弹出如此的情绪。表现得昂扬是应该的,但总是克制自己不要冲过头了。然而,卡卡里洛夫似乎放开所有压抑,让情感恣意奔流。这就是激情吧,可看到他那张稚气的娃娃脸,实在难以想象竟然表达得出来。
动与静的相互争执,在不安定和声的搭配下,渐次昂扬上去。
带着忧伤的转调。开始吟唱以三度和六度的重音所形成的另一个主题。转调后情绪更激昂,音量也更高。
在这第十八小节,卡卡里洛夫的手指让音程扩大到八度音。见他表情即刻紧绷,显然要拼命钳制住连续扩散开来的音符。
加进非和弦音的即兴式过渡乐节。即便持续踩踏板,高音也全未变浊,反而光华灿烂,简直将当时制作出来的钢琴特性发挥得淋漓尽致。这一刻,肖邦随着钢琴制作技术的提升而在作曲上精益求精的身影,跃然眼前。
接着曲子进入尾声。涌现的主题并非为了再现最初的主题而重返,而是连续的极强音让激昂持续好一阵子。
然后,暂且沉静下来。
在甜美的喜悦与酸楚的忧伤交相重复中,未久即进入梦乡似地结束曲子。
卡卡里洛夫再次垂下双手,小小休息了一下。
至此,杨终于体认到自己和卡卡里洛夫在演奏技巧上的不同。一言以蔽之,卡卡里洛夫的演奏是典型的俄罗斯式浪漫主义。
当然,肖邦是浪漫派的代表性作曲家,在诠译浪漫派这点上,两人并无太大差别。欧洲的钢琴教育,就是承袭于十九世纪已发展成熟的浪漫主义,杨本身也是一直被这么教育的。
然而,俄罗斯式的浪漫主义,是在推翻帝政后的政治体制下,在社会面、地理面都被隔绝的俄罗斯所独特发展出来的。加上浪漫主义本身也很符合俄罗斯人的气质,有时候便会显得过于情绪化。而且,位居俄罗斯音乐教育最高殿堂的莫斯科音乐学院也一贯坚持这种价值观,因此,这种形式的浪漫主义早已根植于当地的钢琴教育中。
不过,教导杨的康明斯基曾经斩钉截铁地说,这绝不是〈波兰的肖邦〉。
肖邦钢琴大赛始终有个热门课题。参赛者的琴艺精湛,但,那到底是不是波兰的肖邦呢?无论技术多么优异、表现多么丰富,若不是波兰人心目中的肖邦,就无法赢得肖邦钢琴大赛的胜利——这种传言依然被窃窃私语着。
最后第四首曲目,叙事曲第一号。
以降A大调的齐奏开始七小节的序奏。这段乐句打键谨慎,却流露出几分迷惑和踌躇。
卡卡里洛夫的手指按着三个不协和音。关于这个不协和音,有人将最高音放在D,但卡卡里洛夫是依照原典按在Es上。
再现阴郁的第一主题。看似单纯却又捉摸不住的旋律走走停停。这段乐句若是无法领悟表现手法,就会落得支离破碎。对钢琴家而言,这也是最耗费神经的段落。
不久,来到与第一主题呈对比的第二主题了。降E大调华丽又热情横溢的歌。起初以极弱弹出,然后反复变奏慢慢加速激昂起来。
边听,杨边确认先前自己的分析并没有错。阴郁的第一主题与热情的第二主题,它们的个性确实是对比的,但卡卡里洛夫的演奏仍让这种对比过度了些。两个主题的落差凿斧过深。浮雕出阴影固然重要,但若做得太夸张,就会瓦解掉乐曲的平衡感了。
叙事曲第一号就是因为第二主题的后半部令人印象深刻而受到喜爱,但对钢琴家而言,重要的是不能在后半的技术面露出破绽。康明斯基等评审们恐怕大多注意到这部分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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