胸口就要迸裂开来似的倾诉不断反复,同时旋律愈来愈高,一边确认自己的所在一边往上爬。
这里首度出现最强音,让人窥探悲怆至极后的勇猛。双手连击出密集和弦,不安定的音程与打键之强劲,将紧张感推至顶点。连喘气都不能了。
之前那朵微笑已经不见了,榊场改以追逐猎物般的急切神情持续猛击键盘。
最后一音,狠狠扎进听者的胸膛。
榊场呼地吐了口气,摇了两三下头。看到这个动作,观众也总算从音乐的魔咒中解放出来了。
此时,杨注意到自己的双掌在不知不觉间紧握,掌心都冒汗了。连忙将手掌在裤脚上擦了擦,边思考榊场是如何得到这样的演奏技巧的。听岬说,榊场也有钢琴老师,但到底是怎么指导这位眼睛看不到的学生呢?
杨的疑问都还没消除,演奏又开始了。
第二首曲目,圆舞曲第二号《华丽的大圆舞曲》。
由突然迸出来似的音开始荡漾出旋律。从这段优美的序奏变为降A大调的主部。
右手保持六度音程来演奏主题。节奏之轻巧,宛如在水面跳跃的水黾。转眼间,榊场所弹奏的旋律便在整个表演厅中旋舞起来。
肖邦的圆舞曲和专为舞蹈而做的维也纳华尔兹有一线之隔,说穿了,就是藉华尔兹的韵律来表达情感的抒情诗,但听了这韵律仍会叫人自然想摆动身体。环顾会场,很多观众都幸福洋溢似地探出身体。显然,此刻舞台上的榊场,已经成为一名用指尖操控全体观众的催眠师了。
在中间部转为降D大调后,榊场的右手徐徐弹奏六度的过渡乐节,同时第四和五指若无其事地弹出转位涟音。这部分就算看着手指和键盘弹奏,也是相当难以运指,榊场却一派轻松地舞动手指。
不可能有这么扯的事——杨在心中否认这种状况。就算由杨来弹,要闭着眼睛弹完全曲根本不可能;就算手指都记得各琴键的配置和宽度,光凭这样也不可能演奏这首曲子的。
不单运指叫人难以置信,聆听时才发现,榊场的肖邦似乎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来演奏的。
肖邦的乐谱有亲笔谱、抄写谱,还有在三个国家同时出版的初版谱,此外,也有很多像科尔托版那样加进演奏者个人诠释的校订版。这当中,以尽可能接近原曲为目标所编辑出来的,就是由杨·艾凯尔主编的波兰国家版了。不过,就算想根据这个版本,没办法读乐谱的话也没用。榊场或他的老师到底是怎么利用这个版本来弹奏的呢?
旋律虽然下降,但不失轻快感。踌躇中仍溜溜地打转。和弦的六连击与过渡乐节。这个难关,榊场轻轻松松就通过了。接着曲调略带哀愁,但下个乐句反而华丽舞起,且更昂扬更壮阔。就算不跳舞,听者的心湖也激荡着音乐的快活。
然后,重现主部。从降A大调闯进尾声,音阶变得更加快速。
边分析边听已经毫无意义了。杨的灵魂被眼花撩乱的节奏拉着不断旋舞。
屏息看着榊场。
榊场的身体忽然变得好大。原本看似短短的手臂,如今长到要整个包住八十八个琴键了。刚出现在舞台上时宛如迷了路的孩子,此刻那架势活脱脱就是坐在宝座上的皇帝。
乐曲益发朝终点迈进。
榊场的手臂完全张开。
键盘绽裂。
旋律爆炸。
直上云霄的最髙音。
然后,最终的低音。时间剎那停止,静寂款款流泻。
灵魂之舞虽然告一段落,周遭仍荡漾着兴奋的余温。无一声吭气,取代的是四处吐露的叹息。叹息中不只有解脱束缚的安适感,还充满了饮下极品红酒后的心旷神怡。
榊场根本不顾观众的反应,第三度将手指放在键盘上。几名众连忙正襟危坐。
第三首曲目,图舞曲第七号。
和第二号一百八十度大转变,这首的第一个音显得若有所思。左手以六度和声刻画圆舞曲,右手演奏马厝卡(以三四拍子为基调的波兰民族舞蹈)。独自漫步荒野中的孤单与哀愁迫至胸口。
圆舞曲第七号是肖邦生前所出版的最后一批作品之一,亦即他的晚年之作,而两年后他就过世了。这段时期,他正面临与爱人乔治·桑分手的窘境,因此曲调带着哀凄色彩。不过,榊场所演奏的旋律,哀凄中仍不失优雅。
细碎的节拍与和缓的节拍交错,肖邦那忧戚的眼神彷佛浮映眼前。于人生迟暮时失去父亲与爱人,在语言不通的异国日日衰败下去的身子骨——绝望与悲哀,还有万念倶灰和死亡预感,一起化为整曲的通奏低音。
意外地,杨的胸口也被勒得好紧。没料到竟会对这种同为参赛者的演奏起这么大反应,可胸口的剧烈绞痛绝非错觉。
这名来自远东地区,而且无法看见乐谱的参赛者,他的演奏为何如此令人心如刀割呢?
懊悔与不可思议完全打乱了杨的心。究竞榊场和自己的差别在哪里?才能吗?还是技巧呢?
中间部转成降D大调后,终于出现沉稳的半音阶。音阶以向下为基调带着装饰性不断反复。一径优美的旋律,令人忆起往昔的美好而隐隐泛光。不过,这十六小节所唱出的和声,总觉得有些忧郁,沉稳底下依旧潜藏着绝望。
不愿被情绪带着走,此刻理智再次确认出这首圆舞曲第七号也是根据波兰国家版。换句话说,这是企图最接近原本肖邦之作的演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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