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岬的话语在脑海中响起。
说不定他的演奏才是最肖邦式的——。
而且,传闻说他有绝对音感,从电视和收音机播出来的歌曲,他都能立刻用钢琴弹出来。杨突然理解了。
榊场本来就不需要乐谱,他只是把听进脑袋里的声音再如实弹出来而已。
一般的钢琴家都是先打开乐谱,一边弹出谱面上记载的作曲者意图和指示,一边试图理解。换句话说,是将视觉获取的数据转换成声音讯号让大脑记住,但在这个转换过程中,有可能部分会遗漏或扭曲。毕竟人的五官不像机器那般正确,不,会遗漏或扭曲才是正常的。
然而,榊场是直接记住进入脑中的原始音声。又因为具备绝对音感,因此不论音阶、音质或节拍,都能忠实地原音重现。如果他听到的是波兰国家版的肖邦,那么他记住后再编织出来的乐音,就会和国家版的乐音分毫不差,也就能够轻易重现肖邦原有的优雅与气质了。
想在原典中加味或做出新的诠释时,也没必要一五一十照着乐谱走,只要让人听见原典那部分的乐音就行了。
我的天哪!是脑袋里装着高性能的数字录音机吗?
既然有完美的肖邦为主干,就算再加上榊场本身的个性也不会改变本质。卡卡里洛夫随口说出的只有在榊场身上才看得见的东西,还有岬特别指出来特性,就是这个了。
无视杨的惊愕不已,圆舞曲的旋律径自舞向终结部。重现序曲的主题,乐音带着被死神追赶的迫切感,再次开始狂奔。
榊场的演奏代替肖邦,将他面临死神召唤的心情表述出来,争吵中难掩愁容地迎向尾声。与临死的孤独感对峙,纵然满怀哀伤仍不失气质优雅。一般认为肖邦很少有激动处,果真如此,那一定是他把压抑下来的悲痛全憋在心里而弹出最后的旋律。
然后,最后一音如耗尽最后一口气似地,黯然消失。
榊场面对着正前方,不见半点疲态。恬然闭目的神情宛如哲人。
然而,看着此情此景的杨,心中岂能平静,根本就陷入恐慌了。
自己的推测果若正确——不,恐怕错不了——就没必要探究榊场的演奏技巧了。现场演奏也好,录音也好,只要一听,立刻就变成他的资产了。当然,运指练习是必要的,但他不必像大多数的钢琴家那样,练上几百回就能有效地将脑中的演奏技巧使出来了。
自己花十小时苦练的工夫,榊场一小时就能搞定。自己理解一首曲子的时间里,榊场已经将十首曲子存进脑中的数据库了。
不折不扣的天才。
榊场的演奏换到马厝卡舞曲也完全没乱掉。
马厝卡舞曲一如它的语源:马厝卡舞,有各式各样的形式一样,这种曲子也蕴涵着复杂多样的情感。然而这点很难以言语向外国人解释清楚,硬要说明的话,就只有〈波兰式的〉一词了。起源于民族性的东西,若非该民族的人,要理解终究不容易。因此外国参赛者最感棘手的,非这个马厝卡舞曲莫属了。无论技巧多么超群,外国人要了解波兰人的灵魂是不可能的,更何况是远东地区的亚洲人——这是多数波兰人毫不掩饰的心声。
不过,榊场完全颠覆了这个先入为主的成见。
马厝卡舞曲第十三号全曲充满了忧伤。虽然没有规模庞大的感觉,但波兰民族长期受难的悲哀则连绵不绝。而且曲调虽然单纯却难以表现。
然而,榊场所弹奏的马厝卡舞曲就如同波兰参赛者弹出来的一样,令人倍感兴趣。还谈不上佩服,但波兰人观众都以观赏同胞表演的表情看着舞台上的榊场。
压轴的最后一首曲目是波兰舞曲第六号。
这是一首以副标题《英雄》而广为人知的波兰舞曲杰作。一开始出现在黏糊糊的地上爬行似的乐音时,皮肤就能立即感受到来自观众的高亢情绪了。
序奏为庄严的七度和声,与连续的四度过渡乐节。
然后八度音在一瞬间全速上升,人人耳熟能详的有名乐句引吭高歌。降A大调第一主题——这段洋溢勇壮光辉的旋律,是在歌颂身为波兰人的荣耀。
旋律飘溢着绚烂豪华的跃动感,几乎要撼动整个表演厅似地回荡着。这一首最终曲,榊场打算使尽浑身解数吧,见他正卯起全身力气与键盘格斗。后半部分的乐句其实还会更操,但完全看不出他想保留一些气力的样子。突击喇叭。杨心想。然而听了这段演奏的波兰人,恐怕无人不潋动吧。
几度惨遭迫害,每一次都勇敢奋起的民族。
文化和城市都被破坏得体无完肤,仍韧性坚强地再次复活的民族。
副标《英雄》指的就是每一位波兰人。这个波兰舞曲正是他们引以为傲的象征。
高贵交织着优雅,主题一边高扬一边反复。听见这段让波兰人热血沸腾的旋律,不禁让人想站起来。从心底激涌出滚滚斗志。四周的观众不论男女老幼,都因为上冲的热情而满脸通红。
此时此刻,榊场挥舞着双臂,脸上浮现欢喜之情。
演奏者和观众融为一体——这个瞬间,无疑地,榊场正沐浴在波兰观众的祝福中。
曲调在中间部转为E大调,旋律搭上左手的八度音连打。虽然左手只是在低音域反复下行,但光这样就会造成肌肉偌大负担。因为这里的八度音绵长且必须弹出马蹄声与军队前进的声响,若不能维持住这种紧张感,全曲便毁了,但榊场的演奏不可能毁掉这首曲子。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中山七里译者:林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