究竟这是怎么样的一种情绪啊?光是钢琴独奏就能把人的灵魂紧紧攫住,难怪这段乐章能够获得李斯特等所有作曲家与演奏家的赞赏。而在榊场的钢琴面前,连华沙爱乐都要相形失色。拘谨的管弦乐好不容易才撑住协奏曲的性格,让榊场居于陪衬。但对奏时,即便次数不多,主导权仍常常在榊场这边。他那具有超乎音量的压倒性存在感,驱逐了管弦乐的声音。
迎向终结部的尾奏,这种关系仍然持续。管弦乐继续弱奏,而钢琴留下高扬的琶音后,优雅地消失。
会场的空气再次放松。杨不觉吐出宛如自美梦中苏醒般的叹息。
不过,无法就此完全放松,因为如惊涛骇浪般的最终乐章扬起了。杨立即挺起才刚躺下的背脊。
第三乐章,活泼的快板,F小调三四拍。轮旋曲式。
先由钢琴提示克拉科维亚克风格的主题。克拉科维亚克是波兰民族舞蹈的一种,象征这段乐章的曲想。乐谱上注明着semplice ma graziosamente(简明但优雅地)。琴弦弹出单纯却速度轻快的节奏。不过,这段圆舞曲的目的不在舞蹈,其实是专为展现演奏者技巧而做的。证据就在于,原本应该绚烂豪华的管弦乐团,在这里也只是谨慎地覆上,整段乐章几乎都是钢琴的独擅胜场。
钢琴奔驰,活蹦乱跳。以连续的过渡乐节开始,搭上马厝卡舞曲的节奏,展开令人目不暇给的曲想。
然后,从第六十五小节起,演奏出降A大调的第二主题。八分音符、三连音的过渡乐节不断出现,而且一次比一次华丽,一次比一次紧张。这里是第三乐章的高潮,榊场不但不辜负听者的期待,甚至给出超乎想象的妙音。
钢琴无视于管弦乐,径自缓缓爬升。早就知道这不是为舞蹈而做的圆舞曲,但身体还是蠢蠢欲动,大概因为这节奏是根据波兰民族性而来的吧。由此也可窥知榊场的特异之处,他竟然能轻易领会到只有波兰人才懂得的马厝卡舞曲节奏。不,不是领会,他在听到那个节奏时,就已经将它纳为囊中物了。
到这里看来,重现波兰的肖邦,无疑和将波兰的肖邦作废是同样意思了。
杨已经丧失了敌忾之志。自己与榊场的演奏技巧天差地远,想要与他并列根本是自己的无知。如今觉得参加肖邦钢琴大赛很棒的地方,早就超越父亲维托尔德和恩师康明斯基的企图,而是庆幸自己能够遇见这类独特的参赛者。他们的钢琴演奏让人大开眼界,要是没听他们的演奏,自己肯定只会成为波兰的井底之蛙。
第一主题再现,榊场的演奏愈来愈热情。
驰骋的琴音。
渐次高扬的旋律。
殷殷期待即将到来的尾奏。
会场的温度确实上升了。
在第四百零六小节时,法国号二度吹响号令,以此为信号。
开场小号高亢地奏起,钢琴立时进入最后冲刺。
充分运用技巧的过渡乐节刻画出节奏。
此刻,杨甚至忘了呼吸。
一瞬的空白后,钢琴一气飙上去,结束乐章。
剎那,会场整个膨胀。
掌声与「Bravo!」欢呼声化为汹涌波涛吞没舞台上的榊场,比第一次预赛以来任何一场演奏都更为震天价响。
这一刻,远东地区的,而且是盲眼的这位青年,将长年君临大赛的波兰的肖邦成功降服了。肖邦钢琴大赛私下订定的潜规则已遭灰飞烟灭。康明斯基主席和讨人厌的评审们,面对此般无与伦比的演奏也不得不举白旗吧。而且波兰观众都对这个事实大呼快哉。
很可能,下一代的古典音乐界都会绕着榊场打转。这是无庸置疑的吧。
但,杨并未于心不甘,不,毋宁感到畏怖。榊场再如此修练下去,会变成怎样的钢琴家呢?
掌声仍未停止。榊场被二次、三次唤回舞台中央,掌声依然不息。
杨一边拍手,一边懊恼自己竟还没跟榊场讲过话。如果两人聊过天,这个拍手的意义就不同了吧。
长达十分钟的要求谢幕后,会场终于恢复宁静。
当榊场出现在通道时,杨不由得叫他的名字。
「隆平·榊场!」
榊场吃惊地转向这边。
「我是参加比赛的杨·史蒂芬斯。你的演奏真棒。」
「谢、谢谢。」
「可以跟你握手吗?」
伸手出去,轻轻搭上他的手掌。然后,榊场腼腆地握住了。凹凸生硬却温暖的手。
「谢谢。」
「我才要谢谢你。」
好似有点困惑,榊场在引导员的带领下往休息室去了。
不可思议的是,握手竟让盘踞内心一隅的乌云烟消雾散了。
来吧,关键时刻。
杨注视着坐阵舞台的钢琴,
『第三位演奏者,杨·史蒂芬斯。曲目是钢琴协奏曲第一号E小调作品十一。钢琴是史坦威。」
一次深呼后,杨站上舞台。
那些食古不化的传统全都吃屎去吧。
我要把这几天领悟到的全都倾注在这首曲子里。不惜一切。绝不做作。
『杨·史蒂芬斯。波兰!』
热烈的欢声再次涌现。这是因为在榊场那般的演奏之后,观众对祖国的参赛者抱以过大的期待。
但,已经不想和榊场竞争了。该竞争的是别的东西。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中山七里译者:林美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