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一天起,亚季子再也无法平心静气地聆听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升学时,亚季子选择了商业高中,并考上了簿记执照。毕业后,亚季子立刻在东京找了一份会计事务所的工作。双亲都劝她上大学,但基于经济因素,倘若要上大学的话,只能选择本地的大学就读。然而对亚季子来说,这是个充满了自我厌恶及对朋美的罪恶感的城市,亚季子一心只想尽快逃离。只要是神户以外的大都市都一样,选择东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
在神户住了将近十年,早已习惯关西腔,如今搬到东京,又得重新适应腔调的问题。
东京有着来自全国各地的外地人,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努力想要学会东京的标准腔调,唯独关西人不买账。因为这个缘故,关西人在东京经常引人反感。亚季子不想再尝到遭孤立的滋味,因此很努力地矫正自己的腔调。这也有助于走出过去的阴霾,让亚季子获得心灵的平静。
在东京,即使是街坊邻居也极少互相干涉,这对亚季子而言可说是如鱼得水。
这里没有能保护自己的人,也没有自己须要保护的人。只要管好自己,不须额外背负任何沉重负担。不仅如此,而且繁华中带着杂乱的街景也很合自己的喜好。
工作上也相当顺遂。只要彻底做好公认会计师的协助工作,抱着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心态,就可以得到合理的报酬。凡事保持低调,就不会惹人在背后闲言闲语。虽然少了风光灿烂的要素,却可以得到亚季子长年来心中最渴望的平静生活。
但这样的日子并不长。
平成七年一月十七日。
上班前偶然看见的电视画面,让亚季子看得目瞪口呆。自己的第二个故乡,竟然化成了一片断垣残壁。
这是一场发生在通勤尖峰时段前的大地震。亚季子目睹震度七所带来的莫大灾害,一时天旋地转。
亚季子慌忙与老家联系,但电话打了又打,就是打不通。向公司报告情况后,亚季子得到了数天假期,但交通网络完全断绝,根本无法靠近震灾地点。唯一情报来源,只有电视上的新闻。随着时间一分一秒经过,新闻报导的损害程度也越来越严重。
亚季子不停转台,想要找找看有没有哪一台的新闻拍到老家附近的景象。但映入眼帘的惨况,只能以满目疮痍来形容,简直就像是遭原子弹攻击一般。亚季子甚至无法判断,画面中的地点原本是不是自己熟悉的街景。
化为灰烬的建筑物、肝肠寸断般的马路、倾倒崩塌的高架道路、被红色火焰及黑色浓烟遮蔽阳光的天空……自己的老家、自己的双亲就在那宛如地狱的环境中。一想到这点,亚季子便焦急得几乎快要精神错乱。
电视上的播报员以压抑了感情的声调,淡淡地述说着伤亡及行踪不明的人数。亚季子听着那不断增加的数字,除了满心祈祷其中并不包含自己的双亲,也想通了一件事。其实这世上一直存在着须保护的对象,那就是近年来健康每况愈下的双亲。但遥远的距离,让亚季子学会假装遗忘。
恶梦重现了。亚季子认为自己再一次抛弃了应该守护的对象。
经过一整晚的辗转难眠后,隔天东海道新干线终于恢复了大阪以东路段的通车。大阪到神户只有六十公里左右,就算靠双脚也能走得到,何况还可以想办法弄一辆脚踏车。
总而言之,离老家越近越好。就在亚季子下定决心并开始整理行李时,手机响了起来。亚季子赶忙开启了手机的液晶屏幕。
「……喂?」
一听到母亲的声音,亚季子心中同时充塞着安心与后悔。
「妈妈!妳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家被震垮了,我刚好在外头……」电话另一头的母亲说没两句话,已开始啜泣。「我一直想打电话给妳,但电话不通……」
「爸爸呢?他也没事吧?」
电话另一头顿时无声无息。
亚季子感觉背脊窜起一股凉意。
「妳……妳爸爸的店在一楼……我赶去的时候,他已经……」
亚季子几乎不敢相信这是事实。父亲死了。
母亲的声音彷佛变得极为遥远。全身的力气都消失殆尽。
亚季子回过神来,发现自己坐倒在地上,以单手支撑着上半身。
数天后,亚季子陪着暂时住在避难中心的母亲一起确认了父亲的遗体。店铺所在的建筑物原本就相当老旧,地震一震,一楼的店铺就被压垮了。父亲的尸首早已不成人形,只能勉强靠着衣物来辨别身分。在这种极度混乱的状况下,丧葬业者全力配合,为过世者举办了一场共同葬礼。
但亚季子的心情并没有因此恢复平静。一股难以抹灭的情绪在亚季子的胸口不断激荡,对时间的感觉也变得迟钝了。
为什么当初没有跟父母住在一起?
为什么只想着自己一个人过舒适安祥的日子?
离乡在外而逃过一劫的好运,变成了压在背上的沉重罪恶感。
亚季子对着匆促制成的佛坛合十膜拜。就在这时,周围除了啜泣声及叹息声,竟隐约响起了钢琴声。
是那首曲子。
亚季子绝对不会忘了这个旋律。肖邦的第二号夜想曲。
亚季子立刻转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亚季子看见了那个人,就站在一排排棺木的另一头。
52书库推荐浏览: [日]中山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