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展文没有特意去观察垂钓者的相貌,而是将视线投向了大海。海面泛着微波,在阳光下发出细碎的光芒,愈远愈显美丽。而越到近处,越能清楚地看到现实的丑陋。眼皮底下的海面上漂浮着浑浊的紫色油污,其上漂荡着一堆垃圾,看上去既像烂草,又像木片。无论像什么,那些垃圾都只是残骸,早已无法恢复原来的模样。一艘汽艇从旁驶过,激起肮脏的波浪,残骸们也随之跳起了自暴自弃的舞蹈。
陶展文不愿再去看海,便将目光转向那位垂钓者。他的双手稳稳地举着钓竿,犹如抱在怀中一般,手上纹丝不动。鲻鱼要到什么时候才会上钩呢?看上去,那位垂钓者并不像是一个悠然自得地享受幸福的隐士,虽说一身打扮只是为了来钓鱼,但其所穿上衣实在惨不忍睹。陶展文怀着一种萧索的心情,凝视着他后背上的巨大补丁。
朝东的防波堤畔突然响起了一阵尖锐的汽笛声,一艘精致的丹麦船正要驶离岸边。汽笛起初音色清脆,但不久后声音变粗,在音调陡增了两三次后,又再度恢复了原样。前面一条拖船既浅且宽,犹如一个在酩酊大醉的巨人面前束手无策的小人儿,看起来十分滑稽。在拖船的牵引之下,一艘巨大的灰色船体匍匐前进,黄色的桅杆尖上闪闪发光。船上或许载有很多货物,红色的船腹吃水很深。在海风的推动下,腹中饱满的巨人开始费力地缓缓移动。
天空万里无云,海面熠熠生辉。然而,在陶展文眼中,眼前的景色竟无一不散发出悲伤的气息。
码头上的风吹得比街上更为强烈。垂钓者仍然一动不动。旁边的汽艇却突然发疯般地拉响汽笛,像是在向对面的巨船挑衅。然而,那汽笛声并未持续多久,就变得虎头蛇尾,声息全无——陶展文决定回去了。
横穿过宽阔的海岸大街,终于回到香港上海银行的后门时,陶展文不禁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随后又缓缓呼出。这次散步毫无作用,一切都与去时完全一样,他连一个好办法也没想到。
正在这时,一辆计程车在五六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一对年轻男女走下车,向四周环视片刻后,女子毫不迟疑地来到陶展文身旁,突然用日语打招呼道:“你好。”发音十分古怪。
年轻女子从手提包中掏出一个笔记本,用铅笔写了几下,随后递到了陶展文面前。
——柬南大建筑物何处?
“就在那里。”陶展文用中文说道,“我正好也要去那儿,一起走吧?”
年轻女子顿时目瞪口呆,张口问道:“您是中国人?”
“是的。”
女子脸上浮现出亲切的微笑,并向陶展文介绍了追上来的同行男子:“这是我的丈夫,姓顾。”
两个男人相互点头致意。马克·顾刚要伸出手去,却立刻收了回来。在美国握手是普遍的习惯,在日本却不尽然。他此前每每也曾伸出手去,却无数次被对方无视。对方根本不会注意他手上的动作,而是一门心思地留意他的头部,以确保自己能在他行动之前弯腰鞠躬。
“你们去东南大楼有事?”陶展文边走边问道。
“是的,我们要去五兴公司……”乔玉答道。
“啊啊,要去李先生的公司啊?”
“您认识李先生?”
“认识。”陶展文说道,“我和他在同一幢大楼里。”
“啊,是这样啊!”乔玉说道,“您也在那幢大楼里开公司?”
“不是公司,是食堂。我在习附吠楼的地下室里开了—个小食堂。”
陶展文突然停下脚步,问道:“你们找李先生有事?”
“嗯,是的……”乔玉脸上露出疑虑的表情。
“我刚想起来。”陶展文说道,“李先生现在可能不在办公室,他刚才与客人一道乘车离开了。我亲眼所见,应该不会错。”
顾夫妇面面相觑,眼中均浮现出责备的神色。
“在旅馆时提前打个电话就好了……现在可好,事情变成这样!”女子的语调十分尖锐。
“当时不是还不知道能否出门嘛!”男子小声回敬道。但不难看出,他似乎一开始就已放弃了这场较量的胜负。
“只是打个电话而已,连两分钟都用不了,这点儿时间总该有吧?”
男子默然不语了。
“不过,我想他很快就会回来。”夫妇间发生口角,关键时刻,陶展文自然而然地成了出面调停之人。他觉得自己不能保持沉默,便说道,“李先生刚才告诉我,他只是送南洋来的客人回酒店。”
乔玉仍然撅嘴不语。
“不然下次再来吧……”马克小声嘀咕道。
“反正他会回公司的,不如你们先在附近逛逛,然后再来?”陶展文建议道。
“吹风对你的身体可不好。”马克还想说下去,乔玉却故意扭过脸。
“内人有些伤风。”这次,马克望向陶展文,解释道,“明天再来也行,反正不是急事。”
“伤风?那可不行。”陶展文说道。
“她之前一直在发烧。”
“找医生看过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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