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矢田老人的关照下,我们在朝日产业的地位也还稳固,但公司的干部们却对如何对待出口部门抱有很大的疑问。这样说,是因为当时有一家提供原料的财阀商社要求获得出口的代理权。若将代理权转让,购买原料的资金周转应该会变得轻松许多。如此一来,朝日产业的直接出口部门的存在不但变得可有可无,反而撤掉更好。
我十分担心,李源良则依旧逍遥度日。不过,唯独一件事令我感到颇为欣慰——席有仁在南洋的事业发展迅速,势如破竹。对席有仁而言,战后的混乱或许正好为他提供了大展身手的舞台。他转眼间便填补了战时的空白,眼看着壮大起来,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势力。
这样的席有仁依然时常来信。有一次,李源良带着事不关己的表情,开心地说道:“呵呵,那家伙也做得不错嘛!”我心下惊愕,直直地盯着他幸福的笑容。对我们而言,席有仁的惊人发展有着重大的意义。他在信中曾表示,他迟早会涉足外贸,叫我们再忍耐一阵—一这对我们而言拥有何等重要的意义,难道李源良不明白吗?对他而言,似乎得到外国著名音乐家所办演奏会的门票更为重要。不过,没关系,因为他是木偶,而我是木偶师。不用说,给席有仁写回信是我的工作。于是,我频繁地与席有仁联系,静待时机。
然而,李源良却突然死于交通事故。为了准时赶去听音乐会,他急匆匆地横穿马路,却被一辆出租车撞飞。李源良之死令我觉得浑身都失去了力量。没错,他或许的确是我随意操纵的木偶,但观众一直以来看见的都是这个木偶,没有任何人知道藏在幕后的木偶师是什么模样。面对破碎的木偶,我茫然呆立,不知如何是好。
这个木偶曾在兴祥隆银行的董事会上发表创新性的意见。战后重回上海后,他的银行又绝望且奋不顾身地支援民族产业。然而,身为银行主人的这个木偶,却连纺织中最简单的原价计算都不懂,只知热衷于从扬子江公司的朋友手中得到外国唱片。被海量的资料和数字掩埋、拼命与官僚资本做斗争,以及过去那些创新意见的来源,都是我李东昌。流亡香港、饱经风霜、忧愤度日的又是谁?还是我。而李源良只知抱着胡琴,享受南国的和风徐徐!
即便如此,但人们会怎么想呢?既是具有创新性的银行家,又是火热的爱国者,并且为了民族产业废寝忘食、不懈奋斗,最终光荣败北的硬汉……这些头衔都加在了那个木偶身上,实际上却都是从我身上剥夺走的。
木偶碎了,一切便都结束了吗?不,一切都与以前一模一样,碎掉的不过是形骸罢了。
这很重要。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席有仁已经完成了外贸部门的准备工作,很快便要开展业务。而且,朝日产业的老东家去世后,新董事会经过内部商议,已经决定关闭出口部门——碎掉的木偶恐怕从未想过这些事。在李源良死去的一刹那,他脑中浮现的只会是幻想交响乐队即将开始的华丽演奏,并为自己错过这一机会而感到悔恨。也就是说,我那亲爱的木偶根本不需要席有仁,需要席有仁的不是别人,正是我这个木偶师。
席有仁总在信中提及昔日的恩义,他之所以联系李源良并打算提供工作,也完全是因为那件往事。而李源良一死,席有仁此生似乎便再也无法报恩了。果真如此吗?实际上决定救济瑞和企业的人究竟是谁?
我虽是木偶师,但如今木偶已碎,难道我不能出面成为新的木偶吗?此前给予木偶那么多的东西,如今不正是收回的时候吗?
我成了李源良。这绝不是一件可耻的事。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一直被人们认为属于李源良的东西,其实全都属于我。我所做的并非夺取,而是收回。
我和李源良都没见过席有仁,总是擦肩而过,也不曾互赠照片。
确认的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互相知道救济席有仁的原委,以及二人通信的内容。说到李源良和席有仁之间的通信,我比真正的李源良更加熟悉。对于席有仁的一部分来信,李源良甚至从未读过,而往南洋写信的人一直是我。
我并未将李源良的死讯通知席有仁。席有仁认识的李源良是救他脱离困境的李源良,而这个李源良其实并未死去,还好端端地活着。我彻底变成了李源良,并且对此毫无罪恶感。我只是收回给予那个已死男人的东西而已,顺便也包括名字——当时,我羞于没落,便在香港使用了假名。来到日本后,在外国人入境登记中也使用了那个假名。但实际中,我们使用的自然还是真名。中国人大多拥有两三个名字,诸如字、号。从这一点上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妥。只不过在东京,虽然只限于与朝日产业有关的极小范围内,但毕竟有人知道我并不是李源良。因此,我觉得不能留在东京。
席有仁终于进军外贸行业,并将昔日的恩人李源良指定为驻日总代理。于是李源良离开朝日产业,创办了一家新店。为了令精神面貌焕然一新,兼且考虑到关西是日本产业的重要中心之一,李源良便决定将根据地迁至神户——对于这一决定,南洋的席有仁丝毫未觉奇怪。
不愧是瑞和企业,有它作为后盾,那些生意的交易数额都异常巨大,与此前专门出口塑料的小家子气的生意不可同日而语。而且,由于往事之故,在商定价格时,席有仁也给我留出了非常大的利润空间。转眼之间,我就获得了巨大的利益。我的梦想开始再次膨胀起来。成为海外民族产业的旗手——这一梦想变得不再模糊。我的可用资金逐渐增多。此前的华侨主要都活跃于商业部门,但我认为今后必须扩展到生产领域。在从事了好几年、已经颇为熟悉的塑料工业方面,我积累了不少知识,规模上也恰好合适。可以先建设塑料工厂作为起步,然后再扩大规模——或许我的年纪有些大了,但我会尽力而为!我之所以降生在这个世界上,就是为了完成这一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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