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台已经空了,大家都上了车。
“我们可以等下一班。”他说。
车门发出“噗咻”一声,眼看就要关上,她忽地往前一跃,拉着布莱恩一起。两人掠过对开门之间的缝隙,门随即弹开,但他们成功上了车。两个白人老太太没好气瞪着他们,另有个西裔小伙子,腿上放着小提琴盒,对他们投以好奇的眼光。
地铁晃了一下,驶入隧道。
“你成功了。”布莱恩说。
“真的耶。”她亲了他一下。“哇。”
地铁又突然倒向一边,这次是因为过弯,车轮发出金属摩擦的唧唧声。他们就在地下五十呎的金属车厢内,以时速二十五哩前进,而这地铁的铁轨,已有百年以上的历史。
我在又深又黑的地下,她想。
她望向身边的丈夫。他正看着门上方的车厢广告,刚毅的下巴一如视线,抬得高高的。
我没自己原先想得那么害怕嘛。
●
两人一路坐到终点站利区米尔,走进东剑桥的薄雾中,到嘉乐利亚购物中心一楼的连锁餐厅吃午餐。她有多久没搭地铁,就有多久没进购物中心。两人正等账单送来,她忽地明白,到这间购物中心绝非偶然。
“你是要我在这间购物中心四处逛?”她问。
他看来还真的十分意外。“咦,我还真没想到。”
“嗯哼。这么多购物中心,偏偏选这间?肯定都是小鬼,吵死了。”
“没错。”他把信用卡放在黑色小托盘上,递给服务生。
“噢,真是。”她说。
他只抬了下眉。
“万一我说,今天搭地铁已经够折腾的呢?”她问。
“那,我也尊重你的决定。”
他会的,她很清楚。他会尊重她的决定。若要问她最爱丈夫哪一点,她会说他很有耐心。至少在她受苦的时候,他像有用不完的耐心。她上回在自家电梯里发作后的头几个月,都爬楼梯上十五楼。布莱恩只要没出差,绝不让她单独爬这段路,宁愿气喘吁吁跟着她一起爬。
“往好处想,”有次两人一起爬楼梯,在十楼和十一楼之间停下来喘口气,脸上都蒙了层晶亮的汗,他说:“我们差点买了杭亭顿大道那栋大厦的二十二楼呢。”说完低下头,做了个深呼吸。“万一真买了那儿,我可不晓得会不会搞到离婚,不过一定会去调解吧。”
她仍能听见两人愉悦而疲惫的笑声回荡在楼梯间,一缕缕飘向屋顶。之后他牵着她,带她一起爬完最后五段楼梯。到家后两人一起冲澡,一丝不挂躺在床上,让吊扇吹干身上毛巾没擦干的地方。他们没有立刻做爱,就仅是躺着,十指交扣,笑两人的处境有多荒谬。布莱恩是这么想的——这状况是天意,既然他俩改变不了天气,自然也无力改变老天加诸他俩的命运。布莱恩不像赛巴斯汀,也不像她某些朋友,他从不假设瑞秋凭一己之力就能控制恐慌症。恐慌症发作,不是因为她软弱、任性、小题大作。它会发作,是因为它在折磨她,就像身体会生病——流感、伤风、脑膜炎,一样的道理。
待卧室窗外最后一丝天光隐入暮色,他们做了爱。河面化为紫再转成黑。与布莱恩做爱,尤其是偶尔两人在各层面都契合时,感觉就像他俩一同漂流,越过骨制的门槛,穿透血流之墙,融为一体。
那天成为意义特别的一天,八个月来,也有过类似这样特别的日子,她会把这些点滴一一串起,好等到哪天回顾这段婚姻,会发现好日子比坏日子多得多。她越来越有安全感,足以让她在三个月前的某天,居然没先通知谁(如布莱恩,友人玛莉莎和尤金妮,还有她的心理医师珍),就又搭了电梯。
而这会儿她身在购物中心,和一堆人一起搭手扶梯。不出她所料,这群人大多是十几岁的孩子,外加偏偏是周六,而且还下雨,购物中心主管求之不得的天气。她感觉得到这些人的目光(至于是真的还是她想像的,不得而知),与这些人擦身而过时推挤的力道,也听见许多零星的声音、片断的对话……
“……说你现在都是装的,普特……”
“……捡起来,捡起来呀你……”
“……是怎样,难道是指望我什么事都放下不管吗?因为他正好……”
“……你要是不喜欢,就不用了,当然不……”
“……奥莉薇亚就有一个,她连十一岁都不到耶。”
她很意外自己身处这种环境,竟能如此镇定以对。这堆人朝她猛力推挤、急步而过,在她头上、脚下的楼层川流不息,渴求商品与服务,渴求为买而买的莫名快感,渴求人类缺一不可的牵系与疏离(她数了数,有二十对伴侣的其中一人只顾着讲手机,把另一人晾在一边,只是她数到二十也就停了),渴求某人(不管是谁)告诉他们,为何他们会这么做、为何身在此地、自己与此刻在地下四处爬的昆虫群落有何差别?昆虫不也正是一群群,在某个周六下午,在三层楼的购物中心,四处漫步、晃荡、跟踪同类?
一般情况下,这种思考活动后,恐慌症便接着报到。一开始是胸口一阵痒,不多久,那搔痒之感便像个活塞上下鼓动。接着是口干舌燥如沙漠。活塞继续化身为小麻雀,受困而惊恐,在她已然掏空的体内不断扑翅——呼、呼、呼、呼——汗从颈侧滚滚而下,冒出额头。呼吸成了标上有效期限的奢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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