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莱恩还活着。布莱恩害她沦落到这地步。无论如何,不管用什么方式,她非找到他不可,叫他付出代价。
另一个可能是,她在接下来的三十秒内死于非命。
她把钥匙插进锁孔,却没转动。想像子弹如雨穿门而过,射进自己的头、颈、胸。她闭上眼,努力用意志力叫自己转动钥匙,转吧,转吧,只是,钥匙一旦转动,接下来要跨的那一步唯有向前,进屋去。而她没准备好,完全没有。
倘若那两人在门的另一面,离门也算近,听得见钥匙插进锁孔,大可直接对门开枪干掉她。不过,他们没动手,不代表他们人不在。这两人也可以耐心守在门后,互瞟一眼,甚或彼此狞笑,把消音器套上枪管,仔细瞄准玄关处,等她开门的那一刻。
那她就等他们动手。万一他们真的在,想必也听到钥匙插进锁孔。她要是迟迟不进去,他们也会开门。
话又说回来,瑞秋,你也真够蠢,他们这时就可能透过门孔观察你的一举一动。她挪一步闪身到门右侧,拿出包包中的枪,拇指顶开保险,等着。
她等了五分钟,感觉像五十分钟。她又瞄了表一眼。不对,只过了五分钟。
在某种时间的连续体中,我们出生的那刻也等于死去。照这个逻辑,她早不知在什么时候就死了,只是透过时间传送门回首此时此刻,看臭皮囊版本的瑞秋给自己找了一堆麻烦,不由微笑。
我已经死了,她对自己说,转动锁孔里的钥匙,一把推开门,枪直指着屋内。万一拉斯或奈德在她左右两边,这招一点用都没有。
那两人不在。迦勒仍坐在桌前,人已呈一片皂白,脸正中央那摊血干涸转黑。她关上门,走向右侧,沿着墙慢慢挪移,来到玄关旁的半套卫浴。里面没人。她透过浴室门和门框之间的隙缝往里看,门后没人。
她朝卧室前进。门关着。她握住门把,但手直冒汗,没握紧。她顺手往裤子上蹭,用袖子擦擦门把,再改用左手去握,右手拿枪,把门朝内推,一边幻想拉斯就坐在她床上等着。轻轻一声“啪”,她应声倒地,血流如注。
拉斯不在。卧室看来没人。她刚进屋时的那种感觉却更强烈——他们在这方面比她高竿得多。倘若他们都在,她早就没命了。她步入主卧室,查看她和布莱恩的走入式更衣间,忽觉一切早已命中注定。自利奥甘事件后,她从未觉得如此接近死亡。她感到死亡从地板浮起,渗进体内,融入血液,把她往地下扯,穿透地板,进入死后世界的最底层。
那就是之前等着她,也一直都等着她的,死后的世界。无论那世界在上在下,是白是黑,是冷是热,都不是现在这个有安逸、有纷乱、有各种祸害的世界。或许那根本什么都不是。搞不好只是少了什么。少了自我、少了感知、少了灵魂或记忆。
如今她懂了。远在她去海地难民营前,应该是去太子港时吧,一具具尸体躺在街上闷烧、堆叠在医院停车场,活像废车厂堆得高高的旧车,在酷热下逐渐肿胀,胀到像气球。早在那时,这些人死亡的真相,就成了她自己的真相:我们一点都不特别。我们的内里仅有一星烛火照亮,待烛火熄灭,光亮远离双眼,我们就仿佛不曾存在。这条命不属于我们,命只是租来的。
她把全家上下找过一遍,他们显然走了。她最初的直觉没错——假如他们等着干掉她,早在她一进门就会动手。她回到卧室,拿出背包,装了健行靴、几双保暖袜、一件厚羊毛外套。又拿了健身袋去厨房,放进菜刀、水果刀、手电筒、几个电池、半打能量棒、几瓶水,把流理台上果盘内的水果全打包。她先把健身袋和背包放到大门口,再回卧室,换上工作长裤、长袖保暖T恤、黑色兜帽外套,又把头发绑成马尾辫,戴上“纽伯瑞漫画店”的棒球帽。接着她打开布莱恩衣柜中的保险箱,拿出里面的钱,连钱带枪拿进浴室,放在洗手台上,对镜看了很久。镜中的女人满脸倦容与怒意,回望着她。她当然也害怕,但还不到六神无主的地步。她以大姊对小妹的语气,威严中带着劝慰,喃喃自语:“那不是你的错。”
“那”是指什么?
那是小薇、以斯帖、还俗修女薇洛妮卡,与所有命丧太子港的人。那是她母亲刻薄、父亲离家、杰瑞米.詹姆斯远走。那代表无论她做什么,赛巴斯汀都不满。那是她记忆中长久以来,始终自觉一无是处,注定遭人离弃。
她脑中的声音大致算对——那多半不是她的错。
唯一的例外是小薇。小薇是她永远放不下的罪。小薇死了四年,而害她丧命的瑞秋,也老了四岁。
她拿起五斗柜上她与布莱恩的合照,算是他们非正式的结婚照。她望着他说谎的眼、说谎的笑颜,心里明白,她同他一样是个骗子。从小学到中学、大学、研究所、进入职场,一直把自己组装成一个每天都要扮演的角色,如此扮演了大半辈子。等观众哪天对这角色不再有反应,她就打掉重练,再组装一个新角色,如此周而复始。直到海地事件、小薇丧命后,她再也拼不回自己,整个人只剩一个大洞、一个编造出来的自己,和她全部的罪。
你我都是骗子,布莱恩。我们俩都是。
她走出卧室。到了客厅,她才想起原先把笔电搁在吧台上,现在却不见踪影。她四处找了几分钟,随即想是拉斯和奈德离开时带走了。
52书库推荐浏览: 丹尼斯·勒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