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个时候,议会已经定期召开集会,高华世系也不再是政治计划和决策的中心角色。商路长的宅邸仍有许多议谈,但都环绕贸易、干草运输、牛只市场,还有用杏桃干和塩卤橄榄可以在昧中城或杜耳城交换什么货品。新选上的议员第一次执行的选举是选安苏尔商路长,结果由苏尔特高华无异议当选。有了这职位,议会提拨基金,供商路长待客及修缮宅邸。基金并非可以滥用无度,但对我们这些持家的人来说已是无上财富,而且其中还有个振奋人心的意义:身为必须纳贡给阿苏达的附属国,与身为只需缴交税金的被保护国,两者地位原来大相径庭。
我曾经将统领的讯息完完全全理解错误。我错误判断了讯息,也错误判断了统领。我曾经想拒绝庇护、控制、妥协这些政治运作。我曾经想尽快摆脱所有束缚,曾经想公开反抗暴君。我曾经想痛恨阿兹人,驱逐他们,摧毁他们……那是我九岁那年立下的誓言、承诺,我曾经以所有神明和我母亲的亡魂起过誓。
后来,我打破了那个承诺。我必须破碎它。破碎修复破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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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携带讯息给夷猷统领之后数天,最高统领的信使返回昧中城。护送团超过百名士兵,全部由西姆的父亲指挥,西姆骑马随父亲回家。我曾经请雅芭和缇柔告诉我她们所能找到关于他们父子的所有消息,而上述就是她们告诉我的全部了。自从与西姆一同穿过那两道防线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
护送信使返回昧中城的骑兵队,同时负责押解一名囚犯:用一辆粮车,押解夷猷之子夷多。我们听说,他被套上锁链,穿上奴隶衣,头发和胡子都留长——那是阿兹人代表耻辱与蒙羞的记号。
缇柔告诉我们,夷猷自从儿子背叛后,再也没正眼瞧他,也不准任何人问起如何处置的事,不准别人提起他儿子的名字。然后,他却下令释放牢里的祭司,甚至包括与他儿子同时被逮捕的那几个祭司。祭司们看夷猷宽大为怀,曾企图为夷多说情,佯称他们与夷多把夷猷藏在行刑室,纯粹是为了让他免于被叛变的暴民报复。夷猷要他们闭嘴并离开。
由于夷猷曾遭火吻,被焚烧,但幸免大难,所以在士兵眼中,他分明是焚烧之神的宠儿,与任何一位祭司同样神圣。祭司们明白自己的劣势,多数决定跟随第一批军队返回阿苏达。因此,夷猷手下的指挥官只好自行裁决:那个棘手的囚犯,统领之子,也应该送回阿苏达,让最高统领决定如何处置。
这个可耻又没明确下文的结果,让我失望透了。我想确知夷多必定会受到应得的惩处。我晓得阿兹人厌恶背叛行为,若听说儿子背叛父亲,他们会大为震惊。夷多这个背叛父亲的儿子会被酷刑折磨吗?像他折磨苏尔特高华那样吗?他会被活埋,如同许多安苏尔人那样吗?被拖到城南的泥滩,踩进又湿又咸的海泥里,让人窒息而死吗?
我希望他被施以酷刑、被活活烧死吗?
我想要什么?为何我这么不快乐地度过这个灿烂夏天,这个重获自由后的夏天?为何我觉得没半件事情尘埃落定,也丝毫没有获胜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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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睿正在港口市场说书。那是个金色秋日的下午,无风。白皑皑的苏尔山矗立在湛蓝海峡对面。城里每个人都到港口市场聆听诗人说书。欧睿今天讲《先邯集》的一些故事,大家嚷着要多听一些,不肯放他走。我站得太远,加上烦躁不宁,没能听清楚。于是,我离开听众,单独爬上西街坡道。街上没半个人,每个人都在我后头的市场,齐聚聆听。
我碰触地基石,走进家门,长驱直入,经过商路长的套房,走到后面黑暗的走廊。我在墙壁前面的空中写画那些字母,门打开,我走进那个书籍与亡灵汇聚的房间。
几个月没来这里了。一切如旧:高高的天窗洒下清澈均匀的光线,气氛宁静,书籍耐心而有说服力地排列着:假如我细听,可以听见暗影端洞穴内的潺潺水声。桌上没摆书。无任何迹象显示这秘室内有任何鬼怪。但我知道,这房间充满诡异的存在。
我原本想读欧睿的书,但站在书架旁边时,我的手却伸向春天读过的那一本,就是桂蕊与欧睿到来的前一晚读过那本以雅力坦语写的《挽歌》。全书以短诗哀悼并赞美千年前死去的人,每首诗几乎都没写作者姓名,而对于诗中所提的那些人,我们也只能借诗人所言去认识。
其中有首诗写着:「善于理家的素拉,展示有图案的铺石地,如今守着寂静之屋,我聆听她的脚步。」
另一首诗让我暂停阅读,努力想了解其中含意。它是在写一位驯马师,第一行写:
「他所在之处,鬃毛长长的马灵必环绕。」
我坐在桌旁,我的老位子,前面放着那本书和雅力坦字典,书本的页边空白处,有数百年以来许多只手所写的注记。我努力想弄明白接下去几行的意思。
等我尽可能了解那首诗的意思,并将它默背在心时,天光渐渐暗淡了。乐若日即秋分,这天已经过去,白天将越来越短。我合上书本,依然坐在桌旁,没把油灯燃亮,只是坐着,好久没觉得这么安详、这么安适了。我让那感觉贯穿我,渗透我,并在我内在安顿。等它安顿好,我就能思考了,缓慢但清晰的思考,没那么大量使用字词,只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以及该做些什么,这是我思考的方式,只不过我好久没这样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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