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他们会问——什么时候?」
这可难倒我了。「嗳,反正先准备好嘛。」
「但要是过了很久还没发生呢?他们会生气你乱给错误警告。另外呢,假如真的有军队来侵犯城市,他们会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就告诉他们:我回想起来的!」
「不行。」霞萝说:「永远都不可以告诉他们你回想的事。他们会说你拥有力量。他们不喜欢别人拥有力量。」
「但我没有力量啊!只不过,我有时可以想起那些将要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知道。可是,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个力量。除了我以外,任何人都不可以。」
每逢霞萝用她轻柔的声音唤我名字,并且说「听好喔,真的」时,我会真的听从——即使口头上还争辩着。
「连提帛也不行吗?」
「连提帛也不行。」她棕色的圆脸和深色的眼睛静默而认真。
「为什么?」
「因为这里只有你和我是『沼地人』。」
「葛蜜也是啊!」
「就是葛蜜这样嘱咐我的。她说,沼地人拥有力量,所以使城里人害怕。因此,凡是我们能做到而他们做不到的事,我们永远都不要讲出来,否则会有危险,真正的危险。答应我,葛维。」
她抬起一只手,摊开掌心。我把我的脏手心贴住她的,立下誓。「我答应,」我照着她的话重述:「我听话。」
起誓时,她另一只手握着恩努神小雕像,雕像用细绳挂在她的脖子上。
她亲亲我的头顶,然后用力撞我一下,害我险些从椅子边跌落地面。但我没大笑,因为我满脑子都是回想起的景象,太恐怖骇人了。我想讲出来,告诉每个人:「当心!当心!大军就要来了,是敌人,举着绿旗子,要来放火烧城!」我坐着晃腿,闷闷不乐,感觉悲伤。
「再跟我讲一遍好了。」霞萝说:「把之前遗漏的细节都说出来。」
那正是我需要的,于是,我把士兵进入街道的记忆再对她讲一遍。
有时候,我记忆中的事情本身具有一种秘密情感,仿佛它专属于我,仿佛它是个可以保留的礼物,独处时我会拿出来细细端详——像亚温缔〔※编注:「缔」为本书特有敬词,另有敬称女性的「奥」、「媺」。〕送我的一根老鹰羽毛那样。我最早记起的那幅芦苇水域景象,也像那样。我不曾对谁提过,连霞萝也没有。其实没什么好提的,只是一片银蓝色的水域,有芦苇随风轻摇,有阳光,有座蓝色山坡在远方。最近我另有一幅新的视象:暗暗的挑高房间里,一个男人转过身来唤我名字。这幅记忆景象我一直没对任何人提起。没必要。
不过,我还有一种不同的记忆景象,或者叫做视象、或随便怎么称都可以。我曾记得见到主父从帕格底回家来,他的马跛了。但实际上,在我看见那景象时,他并没有马上回来,等到夏天他回来时,情景与我的记忆一模一样:骑着一匹跛马。还有一次,我记得城里的街道全部变白,房屋屋顶也变白,空中有好多旋飞的白色小鸟往地上飘。那景象太奇妙了,我忍不住告诉每个人,当年我只有四、五岁,多数人把我的话当耳边风。结果,那年冬天降雪。每个人都跑到屋外看雪。在埃绰,下雪是百年难得一次的事,所以,小孩甚至不晓得那东西叫什么名字。葛蜜当时问我:「这是你之前看到的景象吗?就像这样吗?」我告诉她和所有人:那正是我之前看见的景象。但是,只有她和提帛和霞萝相信我。想必是那一次,葛蜜叫霞萝告诉我她刚才跟我讲的话,不要对人谈起我那样记得的事。当时葛蜜年纪已大,又有病在身。降雪后的来春,她离开人间。
自从那次起,我就只能秘密地回想种种记忆,直到今天早晨。
今天大清早,我一个人清扫育婴室外面的大厅时,记忆突然开始涌现。起初只是忆起我正在俯视一座城市的街道,看见火焰从一户人家的屋顶跃出,同时,我也听见呼喊声。那呼喊声越来越大,我也认出了那条街道就是长街,它从先祖祠后面的广场向北延伸。街道尽头浓烟滚滚,夹带赤红火舌。人们从我身边跑过去,广场上都是人,有男有女,大多是边喊叫边跑向议会广场,可是市卫兵却拔刀出鞘,往反方向跑。这时,我可以看见长街尽头有支军队举着一面绿旗,步兵持着长矛,骑兵则持剑。他们与市卫兵正面交锋,双方大吼厮杀,护甲铁盔刀枪交击,或赤手空拳打斗,铿铿锵锵,喧喧嚷嚷,声音越来越近。一匹马从那片混乱中突围而出,沿街疾驰,直向我奔来,马背上没有骑者,马身上的白色汗沫夹杂条条红色血痕,血从眼睛该在的部位流下来。马在嘶鸣,我急忙闪避。紧接着我人又回到大厅,手拿扫把,正在回想,内心仍惊骇不已,因为景象那么清晰,我非但忘不掉,还再三看到它,并且越看就越多景象显现。我得跟谁讲一讲才行。
所以,等霞萝与我去学堂预先整理场地,只有我们两人时,我告诉她了。现在我又从头到尾重述一遍,而重述就重新追忆一遍,这也使我看得更清楚,也讲得更明了。霞萝认真听着,我描述那匹马时,她全身发抖。
「他们头上戴的是哪种头盔?」
我仔细看着记忆中那些在街上打斗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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