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两个月时间未到,钱就用完了。在岩石小队的最后半个月,日子最难捱。那段期间我已经没有清晰的记忆,部分原因是,在饥饿与筋疲力尽之下,我的视像、记忆越来越常出现。有时我从一个视象或记忆,跳到另一个视象或记忆:从如丝般的蓝色水域,跳到我所躺的发臭床铺,呆望上方黑暗的岩顶;接着,我站在一扇窗户旁边看着粼粼海峡对面的白色山脉;然后,突然间我又回到夏日燠热中,正吃力地抬起或拖曳一块巨石。拉我回来的,往往是寇特往我胳臂挥鞭所生的刺痛。「醒来,你这个只顾发呆的笨蛋!」他大喊。当下,我只得尽力理解自己到底身在何处、该做什么。我的工作伙伴也会骂我偷懒,拖慢他们,甚至置他们于危险中。我后来才得知,数周前,寇特曾经请求侯比将我调离他那个小队,但侯比拒绝了。最后,寇特只好越级,直接找上贺斯特,贺斯特说:「他那么没用,送他回家吧。」
我被放出来之后,走了一整个小时,才穿过城市回到家里。途中我必须在每个转角和每个广场歇脚喘气,凝聚力气,并且努力排除充塞在脑里的那些记忆、那些声音、那些奇怪的光线与面孔。我透过一座森林的枝枒,见到了阳光普照的广场对面,阿而卡世系的喷泉和宽濶的建筑正面。穿过一个熏臭洞穴的黑暗,我横越那座阳光普照的广场,绕行至奴隶的门,然后敲门。艾梅来开门。「我们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给你。」她厉声道。我说不出话来。但最后,她认出是我,立刻哭了出来。
我被送进医务室,放到床上。老雷蒙用紫草软膏揉擦我的鞭伤,泡猫薄荷茶给我喝。姐姐过来拥抱我,抚摸我的头发,坐在我床边又是低声哼唱,又是哭泣,又是揶揄。我忆起前一次我在医务室,主母来看我的样子,那个记忆清晰得如在眼前。我跟她说话,并谢谢她。「好高兴回家了!」我说。
「当然是回家了。现在好好睡吧。」霞萝柔和的声音沙哑了:「等你醒来,你还是在家里,亲爱的尖嘴儿,亲爱的葛维!」我于是睡了。
我所需要的就是休息与食物,尽管食物供应极度匮乏。一恢复元气,我随即回学堂协助叶威拉,负起我的职责,仿佛我从没离开过一样。
八月,我再次被征召,投入另一个工务队。叶威拉很苦恼,甚至去找主父抗议。回来之后,夫子对我说:「葛维,阿而卡门第真是受祝福。即使在时逢战乱与饥荒,它也关心它的子弟。主父向我解释,这次你不是在贺斯特的指挥下工作,也不住那个棚寮。和你一同工作的都是受过教育的奴隶。任务是从西城墙下方的旧贮藏处,把古代那些神圣的预言书和记录册搬到先祖祠的地窖,安全存放。万一城市遭入侵,藏在那里可免被火烧或水淹。先祖祠的祭司学院需要识字又有智力的奴隶来进行这项任务,因为执行时必须十分谨慎,而且要遵守祖先的惯例。虽然它需要费神,但不吃力。你被选中,实在是我们门第的光荣。」显然,夫子也把这征召当做是他的光荣。另外,我猜他也有点嫉妒,因为他渴望亲眼见识那些古代文件。
能中止学堂职责一段时间,我不胜欣喜,虽然也有点忧心——尤其是忧心食物。我们大家现在时时刻刻都在想着食物。阿而卡世系没有贮藏食品,而城市的各项供应,除了谷类,其他几乎都已告罄。主父母树立了耐心禁食的典范,加上勤于监督厨房,所以不管配给到什么食物,都至少能全家公平分享。我害怕回工务队,重新面对那些偏袒、不公、对公粮分配的争执,以及黑市那些诈欺和狡滑的交易。但我遵照命令,去到先祖祠祭司学院的奴隶区。我在学院吃到的第一餐,是浓郁的鸡汤配多汁的大麦,那是几个月来未曾尝过的食物。这时我方才知道,我是幸运儿。
先祖祠原有的六个奴隶都是年长男人,所以,祭司才要从阿而卡世系、耶瑞世系、别峨世系等有让部分奴隶接受教育的门第寻找助手。叶威拉夫子的朋友,别峨世系的米萌也被召到那里,我很高兴能见到他。他一共带了三个年轻男人来,都是他的学生。耶瑞世系的两人,都是四十出头,分别叫泰德、伊恩特。我曾经听叶威拉夫子提起他们——虽然给予称赞,但有点勉强和怀疑。「他们都是非常有学识的人,」叶威拉说:「非常有学识,但不健全,不健全。」我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们阅读「现代作品」——近一、二百年内撰着的作品。我想对了。那天夜晚,我们去寝室——寝室很挤,原本睡六个人的地方,现在容纳十三人,但室内温暖,照明良好,算是够舒适的了——我看见的第一样东西,就是其中一个床头摆了欧睿克思的《宇宙演化》。叶威拉曾经提过这部诗作一、两次,但总像医生谈到一种恐怖致命的传染疾病那样。
泰德是个情感不露的人,浓黑的大眉底下有双锐利的眼睛。他瞧见我瞥着那本书。「你读过那本书吗,小子?」他问。他说话有北方口音,而且夹杂陌生的用语。
我摇头。
「那就拿去吧。」泰德说着,将它递给我。「看一下!」
我不知如何是好,忍不住瞥了瞥米萌,仿佛他可能向叶威拉报告——即使我只是瞧了一眼那本书。
「你晓得,叶威拉不让他阅读新诗人的作品,或是初氏以降的任何诗人。」米萌对泰德说。「既然这样,一开始就读克思的作品,会不会太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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