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男孩。」我听见很多妇人说。有时,小孩在我后面追跑,喊着:「疯子!疯子!」但他们从未靠近我。
不管我去到什么人中间,都没被抢,因为我完全没有被抢的念头,也一点都不怕。万一被抢,对我一点关系也没有。没什么事要祈求时,就是幸运绅听见你的时候。
假如阿而卡世系设法寻找逃奴,应该很容易就能找到,因为我没有躲藏。尼萨丝河沿岸,任何人都可以向他们指出我的行踪。在阿而卡世系,他们或许谣传着,那天清早在坟场,众人都离开以后,葛维把自己淹死了;很可能他抱起一块重石,然后走进河里。事实上,我是拿起主母沉甸甸、装满了钱的丝质钱包,因为它就在我的口袋里,然后走进空无的世界。因为,拿起石块走进河里的念头当时并没有出现在我的脑子里。至于我走去哪里,都无所谓,所有道路都相同,只有一条路我不可以去,就是回头路。
不晓得我是在哪里横渡尼萨丝河的,反正,村间的小路带我四处乱走,方向不时变换。一天,我看见前方有几座又高又圆的绿色山丘。原来,我竟漫游到凡谭路了。假如我顺着那条路继续前进,那条路将带我上山丘,去农场、去申塔斯——那几个名字跳出了遗忘,自行浮现在脑子里。我记得申塔斯,记得农场,我记得某个人住那里:农场奴隶考米。
我在一棵橡树的树荫坐下,吃一点人家给我的面包。那时,我的思绪运转很慢,而且很耗时。考米曾是一个朋友,我想我可以上山去农场,然后在那儿住下。农场大屋的所有奴隶都认识我,过去也待我很好,考米会陪我钓鱼。
卡席卡人来犯时,农场可能已被烧毁,果园被劈光,葡萄藤被扯烂。
也许,我可以去申塔斯住一住,把它当成真正的据点。
所有缓慢、愚蠢的想法通通经过之后,我站起来,踏上离开凡谭农场的道路。我走在两块田野之间一条东北向的小路。
那条小路带我到一条有车辙的窄路,路上行人稀疏。我继续走,持续远离我记得而希望遗忘的人事物。我在那条路上继续走,走到一个小镇,我在市场买了足够数天的食物,还买了一条棕色的粗毯,准备过夜用。之后走到一个无人烟的村子,几条狗跑过来吠叫,让我无法逗留。不过,那村子也没什么好叫我逗留的。
过了那个村子之后,小路愈行愈窄,成了羊肠小径。起伏的山间没有种植任何作物。羊群在斜坡上四散吃草,我经过时,它们的看守者,一条高大的灰狗站起来看我。山间谷地林木茂密。我就地在灌木丛中睡觉,林木间有条小溪可供我饮水。等食物吃尽,我自己觅食,那时节几乎任何东西都还没长成,只见到一点细小的草莓,此外我不知该找什么东西吃。最后放弃寻找,继续沿着山间那条小径前行。饥饿很痛苦。我脑子不觉升起一个想头——不是记忆,只是个想法:在先祖祠工作时,我与祭司们吃得那么好,那段期间却有人没得吃饱,以至她的婴儿胎死腹中,所以,如今就轮到我挨饿。世事无他,公平而已。
每天,我走的距离渐渐变短,即使烈阳当空,我也经常得在高高的野草当中坐下休息。野地各种奇花异草甚是美丽,我望着小飞蝇和小蜜蜂在空中飞,或想起曾发生的事,或想起未曾发生的事,一切宛如在同一场梦里。往往一整天过去,太阳横越天空走完它的大道,我才起身,拖着脚步,寻找夜宿之处。有一天,我找不到一路走来的那条小径,只得顺着山间谷洼前进。
那天,在拂晓的蒙蒙光线中,我正慢慢下坡,想去寻找山脚下的小溪,边走边觉两腿发抖,突然,后方有什么东西击中我,周围树木在一瞬强光中旋绕之际,我感觉气息溜出了身体。
不晓得多久之后,我躺在一张有浓烈异味的毛皮床上。我的脸部上方不远,是低矮的穹窿,由原始未凿的黑岩构成天花板,材料是原始未凿的黑岩。四周暗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我身边躺着暖暖的什么东西,紧贴着我一条腿。一头庞然大兽。它抬头,一条狗,长而沉重的灰头,狰狞的黑嘴,它的黑眼睛越过我凝望对面。它呜呜低哼着站起来,举步跨过我。有人对它说了话,然后靠过来蹲在我旁边,对我说话,但我老半天听不懂他说什么。光线微弱,似乎是自洞穴地面闪烁反射而来。我盯着他瞧,我可以清楚看见他两眼的眼白,以及他深色面孔周围乱莲蓬的灰黑色头发。他身上的气味,比床铺上随便处理过的动物毛皮发出的异味还要难闻。他用树皮做的杯子盛水给我,由于我无法举头,他扶起我让我喝到水。
泰半时间,我在那个低矮的石室里睡觉。我对其他地方或其他时间一无记忆。我在那儿,就只在那儿。而且是独自一人,除非那条狗躺在我左腿旁边陪伴我。它有时抬头凝望漆黑的空中,但不曾看我的脸。那个男人弯着腰进这石室时,狗儿会站起来走向他,把长鼻子放在他手中一下,然后走出去。稍后,狗儿会与那男人回来,或自己回来,跨过我,转个身,又在我腿边坐下。它名叫守护。
那男人名叫酷嘎或酷哈,有时他说其中一个名字,有时说另一个名字。他讲话嗓音很怪,好像喉咙深处有什么东西阻塞了,以至于声音出来时,有如穿过许多岩石跑出来。每次他来,都会坐在我旁边,给我新鲜的水,也给我食物,食物通常是烟熏的肉干或鱼干,有时也采些刚成熟的草莓。他从不一次给我很多。「你那时候在干么呀,饿死自己吗?」他说。只要来和我一起,他就很多话。我也经常听见他在石穴另一边自言自语,或对那只狗讲话——同样是低声漱口似的破碎字流,从不等候对方回答。他对我说的话,不外是:「你到底为了什么事要饿死自己?食物有的是,找一找就有了。什么原因让你来到这里?我原以为你是从笛润来的。我以为他们又在追踪我了。反正啊,我就跟踪你,我跟踪你,并且监视。我可以监视一整天。我叫守护伏低一点。你醒来以后,我以为你打算继续走下去,没想到你却直接来这里,来到我家门口。我能怎么办,兄弟?那时我在你后头,手中拿着棍子,所以我打你的头,砰!」他用动作示意一记猛击,然后笑起来,露出他牙缝很大的黄褐色牙齿。「你绝对不晓得我在那里,对不对?我心想,我把他干掉了,我把他干掉了。你像一根枯枝那样倒下,呵,我干掉他了。把笛润了结啦!但我再看一眼,发现是个小孩。山帕神,山帕神,我竟然错手杀死一个小孩!不,还没死。甚至也没打破他那颗鸟蛋头。但他像枯枝一样横在地上。一个小孩。我用单手把你举起来,好像举起一只小鹿。你晓得,我很强壮。他们都知道,所以他们不来这里。你为什么来这里,男孩?什么风把你吹来?你干么要把自己饿死?躺在那里,钱包里却有千万银两!青铜钱、银钱、众神脸的钱币!简直像坎别洛国王那么有钱!你干么要把自己饿死?来这种地方带那么多钱做什么?你打算跟迎泥女神买祂的鹿吗?你疯了吗,小子?」他点头。「对,你疯了,你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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