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自己咯咯咯笑了,说:「我也一样,男孩。疯子酷嘎。」他再度咯咯笑,然后给我一片耐嚼的肉,甜甜韧韧,带有烟熏和灰烬的苦味。我慢慢嚼,嘴巴充满饥饿的汁液。
日子如此这般,过了一段时间:我的饥饿,他赈济滋味独特的食物,他的破锣嗓,我头上的黑岩洞顶,烟与动物毛皮的浓重臭味,狗儿紧挨着我一条腿。慢慢地,我可以坐起来了;慢慢地,我能爬到岩室的出入口,发现酷嘎把好几个这种洞穴当中最里面、最低矮的一个拿来当作他家。我慢慢去探险,有的洞穴可以站直——至少在洞穴中央可以站直。最大的一个石穴相当宽濶,但地面是大块的乱石。他家这个洞穴的黑岩有孔洞和裂缝,所以光线可以从上方透过孔隙和裂口射进来,造成烟蒙蒙的感觉。我第一次走出洞外,阳光的眩目光线让我目盲,只感觉一片红光和金光,但空气闻起来有蜂蜜般的甜味。
从洞穴外面,即使正对它的出入口,也无法瞧见里头,只能看见有如瀑布般的一大片斜岩,斜岩上茂密地覆满爬藤植物和羊齿植物。
酷嘎所有的财产有他粗工制作的鹿皮和兔毛皮、几个树皮杯子、用赤杨木削成的汤匙等日用器具、一卷细肌腱,以及他的宝贝——一个金属盒,里面有脏脏的结晶盐,一只生火用的火绒盒,两把上等钢制的狩猎刀,刀把为兽角制。他用一块河里的细纹卵石磨这两把刀以保持锋利。这些宝贝他爱得紧,怀疑我会因欣羡而偷走,所以总是藏起来。我也不晓得他把盐放在哪里。有一次,他得在我视线能及之处拿出其中一把狩猎刀,他咆哮着对我挥舞刀子,然后破着嗓子说:「别碰它,别碰它,不然的话,摧毁神为证,我会用它把你的心脏劈了。」
「我不会碰它。」我说。
「要是碰它,它会自动转过来砍你喉咙。」
「我绝对不会碰它。」
「你说谎。」他说:「男人全是骗子。」有时候他会整天一直说相同的话,不停重复,别的什么都不说,就光说:男人全是骗子,男人全是骗子……别接近,别接近!别接近,别接近!……除了这种时候之外,他言谈都算神智正常。
我话不多,这一点似乎合他脾胃。他对我讲话有如对那条狗讲话,叙述他每天的探险:查看他的捕兔陷阱和捕鱼洞和一小块莓果园,以及他抓到或看到或闻到或听到的每一样东西。我与那条狗一样,专心聆听那些冗长的故事,没有打岔。
「你是逃奴。」一天晚上,我们坐在外头,透过树叶仰望八月浓密明亮的星星。「门第奴隶,没吃什么苦。你逃跑了。你猜想我也是奴隶,对不对?不,不。你想找逃奴吗?往北去,到那边的森林,他们在那儿。那些骗子,那些小偷,我跟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是自由民,我出生就是自由的。我不想跟他们混,也不想跟农民、镇民混。山帕神摧毁他们吧,摧毁骗子、小偷。他们全是骗子、小偷。」
「你怎么知道我是奴隶?」我问。
「你还可能是什么?」他说着,咧嘴笑笑,露出敏捷机灵的表情。
我不知道。
「我来这里,是想摆脱他们,不要跟他们有瓜葛。」酷嘎说。「他们叫我疯子、隐士,他们怕我,所以随便我怎样。那个酷嘎隐士!他们不敢接近,保持距离。」
我说:「你是酷嘎世系的主人。」
他默默坐一会儿,才爆出他独特的咯咯笑,并用他粗大的手捶打大腿。他是个魁梧强壮的男人,尽管他必定有五十岁了。「再说一遍。」他说。
「你是酷嘎世系的主人。」
「我是!我是!这里是我的领地,我是这里的主人!摧毁神为证,那是真的。我遇见一个讲真话的人了!摧毁神为证!一个讲真话的人!他来这里,而我怎么招待他?用一根棍子猛击他!这种欢迎方式怎么样?欢迎光临酷嘎世系!」然后,他笑了好久;接着,安静沉默;然后又笑,又再安静沉默。最后,在灰蒙蒙的星光下,他看着我说:「在我这里,你是自由人,信任我。」
我说:「我信任你。」
酷嘎从不洗澡,肮脏度日。他粗制滥造的兽皮革和毛皮都发臭腐坏,但在保存及贮藏食物上,他却一丝不苟。他将捕捉到的较大动物,比如兔子、野兔、偶尔有小鹿,都利用烟熏法,制成肉干,挂在洞穴的火炉室穴顶。他也设陷阱捕捉草原的小动物,像是木鼠,甚至庄稼鼠,这一类就在火上烧烤,趁新鲜吃。他的陷阱设计聪明,极富巧思,他的耐心无限。但他就是拿鱼钩和鱼线没辙,很少抓到值得熏制的大鱼。这方面我倒是能帮帮他。动物肌腱是他能拿来制作钓线的唯一材料,但肌腱一入水就软掉了。我从我的粗毯拉出几条亚麻线,绑上他用细骨刻削的钓钩,结果钓到几条大河鲈,以及群集在小河塘里的几条小鳟鱼。他用这些鱼示范如何熏制鱼干。除了钓鱼这件事,我对他没什么用处。他的私人探险也不希望我参与。有时候,他一整天没理我,迷失在他喃喃自语的重述里。但吃东西时,他总是跟我和守护一起分享食物。
我不曾问他,为何收容我、养活我。这件事没在我脑袋里形成问题。我也不曾问他问题——除了问:守护是从哪儿来的。
「从一只母牧羊犬来的。」他说:「母犬在岩石斜坡那边生了一窝小犬。我看到那些小犬在玩,以为它们是狼,就拿我的猎刀过去,想把它们挖出来砍喉咙。我刚走到它们那个窝,看母犬绕过山丘,准备跟我拼命的样子。我就说,母亲,嘿,没事,嘿,没事,我会杀狼,但从不伤害狗,是吧?她露出牙齿——」酷嘎露出棕色的牙齿,学狗嗥——「然后就进窝去了。所以我后来又去了好几次,我们渐渐熟了,她把小犬带出来,让我看它们玩。然后我看上这一只,它就跟随我回来了。之后我有再回那个狗窝去,母牧羊犬现在又生一窝小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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