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早上,埃特刻意在我听得见的情况下说:闲散的大傻瓜聆听小鬼扯谎连篇……等等。我受够了。正准备去质问他时,我的手腕被一只铁掌扣住,还有一只机灵的脚故意差点绊倒我。
我挣脱后,大嚷:「你以为你在干什么?」对方是千锐,他重新使力,扣住我手腕之余,也为他的笨手笨脚道歉。「哦,把你踩着的陷阱收起来吧,葛仔。」他按捺火气,小声说着,并将我拖离围绕埃特的那群人。「他在设圈套钓你,你看不出来吗?」
「他是在侮辱我们所有人!」
「该由谁来制止他?你?」
这时,千锐拖着我,已经绕到柴堆后面,远离他人。他看我专心想跟他争吵,不再执意质问埃特,于是松开我的手腕。
「但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拥有他们所没有的力量,他们却不爱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更何况,他们有的是硬拳;而你,你晓得嘛,你拥有软嗓子。嗳,葛仔,不要比主人更聪明才好,那要付代价的。」
此刻,他面露悲伤,那是我在这里的每个汉子脸上都曾见过的,受尽痛苦折磨的记号。他们大家都曾经从近乎一无所有重新起步,结果,连那仅有的一点也失去了大半。
「他们不是我的主人。」我忿忿道:「在这里,我们是自由人!」
「唔,」千锐说:「某些方面是。」
第九章
我忽然间大受欢迎,这情况如果令埃特及布里金怀恨,他们必定也知道,倘若故意破坏晚间聚会,可能引发实质反抗。因此,他们改以冷嘲热讽为乐。讥诮的对象是我和我两位同伴,千锐与威宁;至于其他人,他们就不管了。如此这般,我与我那群狂热的听众继续《申塔斯围城暨沦陷记》,阴暗的冬天缓缓步入春天。诗作结束时,刚好春分差不多来临。
有些人不大能理解故事已经讲完,也不懂为什么它必须结束。申塔斯城陷落了;城墙与宏伟的城门被拆毁;保垒被焚烧,萎弃于地;市民遭屠杀,妇女与小孩被掳为奴隶;英雄鲁烈克带领军队和战利品,得意洋洋启程朝帕格底出发。如此这般,那么,接下去呢?
「再来,他是不是要经过崔布斯山丘?」卜雷克想知道。「像那个女巫讲的一样?」
「他肯定会经过崔布斯,今天不去,改天也会去。」千锐说。「有预言者之眼看着,一个人就不可能不走去那个既定的所在。」
「唔,那么,葛仔为什么不明讲?」
「故事讲到城市的陷落为止,卜雷克。」我说。
「那——是不是他们都死光了?但,讲到这里只有一些人死掉啊!」
千锐试着向他说明故事特殊的本质,但他依旧不满意;而且大家都很郁闷。「啊,再来的日子,我们会很无聊了。」塔发说:「我会怀念那些刀剑打斗。真的身在其中是很恐怖;但光是听的话,就很棒。」
千锐不觉莞薾。「也许,你可以把那句话用在人生大部分事情上面。」
「还有其他像这样的故事吗,葛仔?」有人问。
「故事一大堆。」我小心地说,因为我并不渴望再讲另一首新的史诗。我觉得自己成了听众的囚犯。
「你可以重讲我们听过的这个啊。」有个汉子说完,好几人热切地同意。
「明年冬天吧。」我说:「等到夜晚再度变长时。」
他们把我的最终裁决当成祭司的仪式规则,一无争议地接受了。
但,卜雷克很留恋地说:「希望短一点的夜晚,有短一点的故事可讲。」之前聆听史诗期间,他专注到几乎是痛苦的程度,因为他必须尽力克制他的咳嗽。讲到战争场景时,他喜欢听宫殿各厅室的描述;讲到动人的家庭故事时,他喜欢亚利拉与若蔻的恋情。我喜欢卜雷克,但是,看他这么年轻,病情却一天一天恶化;天气渐渐转亮回暖,他的身体却日渐衰弱,我很难过,也无法抵挡他的请求。
「嗯,是有些短故事。」我说。「我来跟你讲一个。」起初我想讲〈尼萨丝河上之桥〉,却做不到。因为,诗词尽管清清楚楚展现在脑海里,但它们负载一些我提不起的重量,我说不出口。
于是,我在脑海中把自己放到那间学堂里,打开手抄本,里面有一则贺第斯写的寓言〈吃掉月亮的男人〉。我一个字一个字说给他们听。
和之前一样,大家都听得很专心。但众人的接受度各有不同。有的人笑着嚷道:「啊,这是最棒的故事,打败其他所有故事!」有人则认为是愚蠢玩意儿,「唬弄唬弄人而已。」塔发说。
「哦,但是,故事里有教训啊。」刚才一直津津有味听这故事的千锐说。大家于是争相议论,吃掉月亮的那个男人是不是说谎。他们从没要求我下定论,也没要我加入讨论。与之前一样,我照旧是他们的书本,负责提供内容,至于内容的评断则交给他们自由发挥。他们的讨论里有深刻的道德是非观,与我从受过教育的有识之士那里听到的一样。
之后,每到晚上,他们往往能从我这里要到一则寓言或一首诗,但他们的要求不像以往那么迫切,因为我们再也不用窝在小屋里躲雨,可以到户外活动了。狩猎、设陷阱捕猎、钓鱼,都快速进行,因为冬末春初,食物渐少,生活惨淡。我们不仅渴求肉类,也殷望野生洋葱及其他菜蔬药草,有人晓得如何在森林里找到它们。我经常怀念谷粥,那是我们城里常吃的食物,但这里完全没有那种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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