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新来的逃奴都受过教育。其中一个受过会计训练,另一个受过当众吟诵的训练。他们带来的书形式繁多,有卷轴、有分页装帧的;但不管什么形式,都适合拿来作教材,而且其中有一本书对我而言尤其珍贵——克思的《宇宙演化》,一份小巧精致的印刷本,刚好可以取代米萌送给我,而今业已痛失的那份手抄本:当我逐渐回想我遗失、以及遗留在阿而卡世系的物事,那份抄本就是其中之一。
诚如拔那所言,新来的两名成员大有用处:会计帮他记录物藏清册,朗诵者能讲寓言故事和边岱史诗,他上场,我就可以休息。
我抱着深切期望,想和两位受过教育的新成员谈话,但结果不如预期。那位会计只懂数字和计算;而那个名叫普特的朗诵者明白表示,他年纪较长,学识又高于我,所以我再怎么佯装有学问,都不够资格与一个真正有学问的人交谈。可是,虽然他的朗诵很快就有拥戴者,多数人却还是比较喜欢我的朗诵,这让他很着恼。过去我受的教导是让字词自行发挥;但普特的表演不同,他交替使用高喊与低语,辅以漫长的停顿、夸张的语调以及表露情绪的震颤嗓音。
《宇宙演化》是普特带来的,但他没兴趣阅读克思的著作,他认为现代诗作不但晦涩难明,而且堕落违常。他将那本书送给我。仅仅出于这缘故,我就可以原谅他的自高自大,并容忍使用颤音的所有演出。虽然我自己也觉得那部诗作很艰深,但还是经常反复閲读。有时我会摘取片段诗行,利用某些宁静的午后,待在蒂娥若房里时,读给她听。
蒂娥若的友谊是我人生中的异数。只有与她在一起时,我才能谈谈阿而卡世系的生活种种。与她相处时,我感觉自己没了报仇雪恨的渴望;没了翻转社会秩序的欲望;对可怜已故祖先的无能也不至于怒火中烧。我清楚了自己失去什么,也能想起我曾经拥有什么。蒂娥若虽然不曾去过埃绰城,却成了我与埃绰城重新连结的中介;她不认识霞萝,但她将霞萝带回来给我,因而宽慰了我的心。
与多数奴隶一样,蒂娥若从小只偶尔有「母亲」照顾,而据她所知,她并没有兄弟姐妹;年轻时所生的两个小孩,早在婴儿时期就被卖掉了。所以,对家庭关系的渴望深植在她心中——如同我们所有奴隶一样。拔那很了解这一点,他形塑及强化这里的兄弟情谊,就是诉求于这一点。
我与我姐姐有那么紧密的连结,实在不寻常。也因此,我的失落绝无仅有。我对亲情的渴望十分尖锐。我爱蒂娥若有如爱一个姐姐;而我之于她,则如同一个小弟或一个儿子——此外,我可能也是她所知唯一不想当她主人的男人。
她很喜欢听我聊起霞萝、聊起阿而卡世系其他人,以及我们在农场度过的时光。她对埃绰城的习俗很好奇,对我的出生也很好奇。芮希河发源的大沼地位于阿西安南边不远处,蒂娥若一看到我,就猜出我必定是沼地人:肤色深、外型纤瘦矮小,浓密的黑发,高梁鼻子。她自己将沼地人称为「芮叟」。她说,芮叟人定期进阿西安城,到每月一次的市集进行以物易物的交易。他们带来阿西安人大量需求的药草和药物、芦苇编的篮子和芦苇布,交换他们自己需要的陶器和金属器皿。由于一个自古传下的宗教性休战协定,他们可以来去自如而不怕搜奴人。阿西安人尊重芮叟人为自由民,而且,有些芮叟人甚至定居在城市某特定地区。听说埃绰人为了强掳奴隶而突袭沼地,蒂娥若吓了一跳。「芮叟是一支神圣的民族。」她说:「他们与『众水之主』立了约。我想,将来有一天,埃绰人必得为奴役芮叟人而遭天谴。」
拔那之屋里,有些年轻女子对蒂娥若极尽屈从奉承,仿佛蒂娥若具有奴隶主人那种特有的权力。另有些人则对她抱持信任与尊重,还有些人则如同对待所有上年纪的妇女一样,漠视蒂娥若。蒂娥若本人对她们一视同仁,一概亲切温婉和顺,外加使她得以保持距离的一种尊贵态度。我猜想,蒂娥若在这些女人当中应该感到十分孤单。有一次,我看见她与一个年轻女孩谈话,情形如同她上次安慰了我一样,让那女孩尽情倾吐思乡之情。
拔那之屋没有小孩。某个女孩如果怀孕,就搬去镇上其余妇女居住的其中一间屋子,生下孩子之后,自己选择留下婴孩或把婴孩送走。假如她想自己抚养孩子长大,那很好;假如她想重回拔那之屋,过自由日子,她不能把小孩也带过来。「这里是我们产生小孩的地方,不是留置孩子的地方!」拔那这么说,他手下都高呼赞同。
普特和那个会计到来之后不久,一个新的女孩被带到拔那之屋,同时带来一个她无论如何不肯分离的小妹。新女孩名叫依兰,年方十五、六,长得美极了,来自森林西边一个村子。拔那立刻被她的美貌迷倒,当着众人明白宣称依兰是他的人。不知是由于她已经与男人发生过关系,还是纯粹出于毫无戒备,总之,她顺服一切,全无抗拒——直到别人告诉她,她的小妹必须被带走时,突然间她变成一头母狮。我并未亲眼目睹当时情况,只听别的汉子转述。「你要是碰她,我就把你杀了。」她说着,出其不意从刺绣长裤缝边抽出一把细长匕首,瞪着四周的男人与拔那。
拔那先是跟她讲理,说明家中规矩,并保证小妹妹会获得妥善照顾。依兰站着没说话,握住刀子随时准备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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