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在寒凉的夜气和夜晚沉寂中,放慢速度行进时,我的头脑渐渐清楚了。拔那之屋发生的事陆续重现,我逐一重看。我看见拔那爱抚那个木然呆坐的女孩,一旁有许多男男女女看着。依兰跑向我和蒂娥若,想躲开拔那时,她脸上的惊恐我看见了;我也看见拔那脸上的狂怒;我看见蒂娥若一边脸颊的红黑瘀青。
威宁在一处多岩陡峻的小溪岸停下来喝水。我在那儿洗洗脸。我的右耳和两颊都肿胀疼痛。树林里有一只猫头鹰小声啼叫。月亮刚沉下去。
「我们在这里等到稍微有点光亮再走。」威宁低沉的嗓音说道。我们就在那里静静坐着。他在打盹。我将一只手打湿,用这一抹凉爽贴住肿起的耳朵和太阳穴,再三重复这动作。我望进四周的黑暗,说不清楚自己的脑筋在这片黑暗中如何运转,可是,树木和它们的叶子,还有溪岸的岩石,以及溪水的潺流,开始在天光伊始的灰茫微光中,神秘难解地逐渐浮现时,我知道了——那是更胜于决心的一种确信——我知道了,我不能再回拔那之屋。
我感觉到的唯一情绪是羞愧,为他,为我自己。又一次,我付出了信任;但是,又一次,我背叛、也被背叛了。
威宁直起上身,揉揉眼睛。
「我将继续走,」我说:「你不必再走更远。」
「唔,」他说:「我预备的说辞是,你悄悄溜走了。所以,我得花一整天时间假装找你才行。何况,我希望带你走到够远,他们抓不到你的地方。」
「他们不会出来找我。」
「那可不一定。」
「拔那不希望我回去。」
「他却可能想敲下你的脑袋。」威宁站起来,舒展全身。我仰头看他,心中有喜爱、有感伤,这个瘦长、有伤疤、嗓音柔和的猎手,一直都是个善良的友伴。我得确保他不会因帮我逃走而被找麻烦。
「我继续朝西走。」我说:「你绕个圈子从北边回来,那么,假如他们派人追我,你可以指引他们错误的方向。现在你快走,好让你有时间照我说的去做。」
他坚持跟我走到可以走出达尼蓝森林、往西前进的小路。「我见过你在森林里兜圈子!」他说,并给我一大堆指示:不可点火,直到完全走出树林;要记住,一年这个时候,太阳下山方位是西南方,诸如此类。他还操心我没带食物,所以当我们穿过虽不见路径但相当通畅的橡木林时,他一直仔细查看每个小土堆和土丘,最后总算扑向一处像是毛刷和废木形成的地方,扒开它之后,露出一个木鼠的谷仓:里面有一把野生胡桃和橡实。「橡实吃了会有点不舒服,但总比什么都没有好。」他说:「到了往西的道路再过去,有很多甜味的栗子树。说不定还可以找到仍留在树上的剩余果实。注意看就是了。一旦走出森林,你必须乞讨或偷窃。以前你大概做过,是吧?」
我们终于走到他想找的地方。那是一条清楚的林道,明确地弯向西边。我坚持要威宁回头。那时候,上午已经过去一半了。我正准备同他握手告别时,他却用力拥抱我,像千锐一样。而且他还叨念着:「幸运神与你同行,葛仔。我不会忘记你还有你讲的故事。幸运神与你同行。」
他转身,才一下子,已经没入林木阴影中。
那真是个悲怆苍凉的时刻。
昨日此时,犹在拔那之屋的食堂,与一群快乐的男男女女共处,期盼晚上为拔那朗诵……拔那的学者。拔那的宠物……
我在林道边缘坐下,盘点自己的所有物:一双鞋、长裤、上衣、外套;破旧发臭的棕色羊毛粗毯、我的钓鱼工具、一袋向木鼠偷来的坚果、一把好刀、克思的《宇宙演化》。
此外还有在阿而卡世系和森林里的全部生活。这一回,凡我读过的每本书、我认识的每个人、我犯过的每项错误,都随身带着走。我对自己说,我不再逃跑,绝对不再逃跑。它们永远随我走,全部。
但在当时,我应该带它们去哪里?
我唯一的答案只有脚下这条路。它将引领我前往沼地,前往霞萝与我出生之处,前往可能是这世间我唯一所属的族人。我尽可能快活果敢地在心中对沼地人说:我要将昔日被偷走的孩子——或至少其中一个——带回来给你们。我起身,迈步朝西。
离开埃绰城,顺河岸上行时,我是个身穿白衣的男孩,踽踽独行,那景象本就奇异;因此旁人得以看出我的精神不大对劲,我也因此得到保护。疯狂者即神圣。而今,顺着这条孤寂的林道前进时,我增长了两岁,外貌和穿着都恰如其分地像个逃奴。所以,万一碰到人,要避免别人怀疑、或避免被搜奴人带走,我只能靠机智保护自己,或是仰赖幸运神眷顾,但祂也可能渐渐疲于照顾我了。
这绛路会带我从西边走出达尼蓝森林,之后继续往西或西南,最终将抵达沼地。我不知道路上可能经过哪些村庄,但我确定,路上没有或大或小的像样城镇。我曾经见过我现在置身的荒野——很久以前,从很远的地方,在金色霞光中,我曾从凡谭丘的丘顶往这方向远望。那时候,这附近看起来空无一物。我也还记得东边森林那一大片暗块,以及向北方延伸的平坦开阔土地。霞萝与我曾经凝视好久。珊菟还曾问我们是否记得沼地,我提到我记忆中的湖水、芦苇、远处的蓝色山丘。但霞萝说,我们当时年纪太小,不记得任何事情。这么说来,我的记忆必定是另外那种我曾经拥有的力量,对尚未发生之事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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