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很久没看见那种视象了。我一离开埃绰,就把过去抛在后面——顺便连未来也一起扔掉。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只活在当下。直到去年冬天,与蒂娥若相处,我终于有了勇气回顾过去,并且重拾失去的天赋和负担。可是,另一种天赋,就是瞥见未来视象的天赋,似乎永远失去了。
我沿着林道前进时,心想,也许是因为蛰居林木之间的关系。森林中,无数的树干、纠结的树枝横阻,视线无法穿透间隔遥远的时间与空间。若到了开放平坦的土地,在蓝水与蓝天之间,我或许能够再向前看,能够再看得远。那是一种得自我族人的内在力量,很久以前,霞萝坐在学堂长椅上,在我身边,不是曾经这样告诉过我吗?
「不要跟别人讲喔。」她轻柔的嗓音在我耳边,暖暖的。「葛维,听好喔,真的,你一定不可以跟任何人提起那种力量。」
我真的没跟任何人提起。连俘虏我们的那些人,也就是阿而卡世系的主人,我也没提。他们没有这种力量、他们害怕这种力量,而且也不会理解这种力量。在森林那些逃奴当中,我也没提,因为我在那里时完全没有未来视象,只有拔那的起义及自由梦想与计划。但,假如我能去到我自己族人中间,一个自由的民族,没有主奴之分,说不定我能找到其他具有这种力量的人,到时候,他们可以教我怎么把那些视象找回来,并且学习运用它们。
这些想法鼓舞了我。其实,我很高兴终于又独自一个人了。过去一整年与拔那相处,他快活的大嗓门塞满我脑袋,控制我的思想,统辖我的判断。他个人存在的力量本身有如一个魔咒,我自己的存在只能缩在角落,藏身阴影中。如今,我离开他了,我的脑子可以来回漫游我停留于森林之心的全部时间。也能自由来回漫游与布里金那伙人相处的期间,以及更早与酷嘎,那个曾将疯男孩从饥饿死境救回来的疯狂老隐士相处的期间。但,想到曾经由饿死边缘回生,马上让我锐利地回到当下这时刻:我从昨晚起就没吃东西。我的胃开始闹着要吃晚餐了,而一袋胡桃没办法让我吃多饱。我于是决定,行至森林边缘之前一颗都不吃。到了那里,就来个木鼠大餐,并决定下一步行动。
下午过半时,林道先穿过一片稀疏的赤杨林,随即接上另一条比较宽濶的南北向道路。路上有前次下雨留下的车辙,还有很多羊蹄足印、一些马蹄印迹。我极目四望,整条路空空如也,一无人车畜。横过它,就是一片开阔的乡野,有灌木丛等难以描述的植物,外加少少几株树木。
我在一片灌木丛后坐下,郑重地敲开胡桃,吃了十颗。这一来,我剩下二十二颗胡桃、九颗橡实。这些都要留下来,不得已时才求助于它们。我起身,向左转,放胆顺着道路往前走。
由于担心货车、赶牲畜去市集的人,还有骑士经过时可能询问,所以我忙着思考该怎么应对。我决定,包包里带的那本小书,可以显示我应该比一名逃跑的男童奴更优越一点。所以,我乃是一位学者的奴隶,要带这本书去给埃绰城的一位学者,他生病了,盼望死前能读到这本书。所以他乞求住在阿西安的一个朋友把书带去,并且需要一个能阅读的男孩去读给他听,因为他双眼渐渐不行了……一连数哩路,我勤奋地编织这故事,由于编得太入迷,没看到那辆农场货车在我身后不远处从另一条侧道转进这条路。等到挽具的叮当声以及大蹄子的达达声将我唤醒时,那匹马的温和大眼和大脸正好居高临下在我肩膀上方。
「挑上来。」货车驾驶是个矮胖宽脸的汉子,从座位上俯视我,面无表情。
我含含糊糊打了声招呼。
「跳上来。」那汉子再讲清楚一点。「去交叉路口还很远。」
我勉力爬上座位,他仔细端详我。他的眼睛非常小,在他那张面包似的大脸上,双眼有如两颗小种子。
「你打算去旭查。」他说,宛如那是个不容争辩的事实。
我没反驳。似乎此时就该这么做。
「现在很少看见你们族人在这条道路往来了。」驾驶说。听他这句话,我明白他把我当成沼地人了——或者说,他认出我是沼地人。哎呀,根本不需要编什么故事嘛。我不是逃奴,而是「本地人」。
凑巧得很,因为这汉子可能不晓得书籍是什么。
那天下午的后半段,以及金黄霎紫的日落时分,前往叉路口的几哩慢车路程中,那个汉子告诉我一个故事,关于一位农民和他叔叔和几只公猪和芮水边一块土地以及一件不公不义的事。我一直没仔细听懂那故事,但我能在正确时刻点头或含糊虚应——这正是他要的。「总是很喜欢和你们族人谈话。」在交叉路口放我下来时,他说:「碰到别人再问一问路吧,别怕麻烦。找旭查路就对了。」
我谢过他,迈入黄昏。侧边那条路通向西南,假如旭查是沼地人聚居的地方,我大可以前往一探。
过了一会儿,我停下来,用两块石头敲开剩下的胡桃,一颗一颗将它们吃了,因为已经饿得难受。
傍晚渐暗时,我看见前方有微光。我慢慢接近,水面映出天空最后一道光线。我穿越一座奶牛牧场,来到一个湖边小村庄。村内房舍都搭建在支架上,码头尾端的房子甚至直立在水面上。那边有船只停靠,但是没办法看得很清楚。我十分疲累,肚子又很饿,因此,从村舍窗户透出来的微光,在向晚这个时候,显得尤其美丽。我往房舍走去,踏着木阶登上窄小的门廊,从开着的门探头张望。看起来似乎是一家旅店或酒馆,没有窗户,也完全没有家具,只有一个低矮的柜台。四、五个男人坐在铺在地面的毯子上,每人手上都拿着泥塑杯子。他们全部看向我,但很快又转开,以避免瞪着人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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