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自己打扰了人家,不知所措,何况,我也不想拿任何东西。我实在不懂这些人。假如我真是这个村子一个失落多年的孩子,那么,这些就是他们对我的欢迎吗?我很失望、很难受,但我不想对这些凉心冷肠的陌生人流露一丁一点失望和软弱。我要维持我的尊严,也像他们一样表现冷淡。我是城里来的男子,一个受过教育的男子;他们是野蛮人,在他们的沼地里迷失了。我告诉自己,既然大老远来了,至少留宿一晚再说。一个晚上,应该足够让我决定,在一个我显然不属于任何地方的世界上,接下来我还能去什么地方。
我找到另一张蓆子,在露台靠外侧的地方坐下。我两腿悬吊着,离下方的湖岸泥巴约两寸远。过一会儿,我说:「敢问寄宿主人大名?」
「湎特艾塔纳喜多怡。」他的嗓音很柔和。
「你是我爹吗?」
「我是刚才你那个姨母的弟弟。」他说。
他讲话时,面孔一径向下,我不禁怀疑他其实只是害羞,并不真的那么不友善。由于他一直不看我,我觉得我也不该一直盯着他,但是,从眼角余光,我可以看出来,他并不十分像那个乌鸦妇人,我姨母;也不十分像我。
「也是我娘的弟弟?」
他点头,深深点头。
这么一来,我得转过来好好看他了。湎特比吉吉摩年轻很多,而且肤色不那么深,脸形也不那么锐利;事实上,他的外貌像霞萝,圆颊,清亮的棕色皮肤。也许我娘唐娜就像这种长相。
他姐姐与两个小孩不见那一年,他应该差不多是我现在这年纪吧。
过了很久,我说:「舅父。」
他说:「吆。」
「我就住这里吗?」
「吆。」
「跟你?」
「吆。」
「那我就必须学习怎么在这里生活。我不知道你们的生活情形。」
「咹。」他说。
我会很快熟悉这种嗯哼啊哈式的回应:「吆」代表「是」;「嗯」代表「不是」;「咹」介于「是」与「不是」之间,但通常意指:我有听见你说的。
另外有个声音冒出来引人注意:喵!一只小黑猫从屋子暗处一堆东西里出现,横越露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很端雅地将尾巴绕过前爪。不久,我试探地抚摸它的背,它靠向我的手,所以我继续抚摸它。它与我都凝望湖水。两条黑色的捕鱼狗跑过湖岸,猫不理它们。我注意到,我舅父正看着猫咪,停下了手边工作。他的表情放松了。
「阿普很会捉老鼠。」我舅父说。
我揉揉猫咪的颈背,阿普满足地呜呜叫。
一会儿,湎特说:「今年老鼠很多。」
我搔搔阿普的耳朵,心想,不晓得要不要告诉舅父,我人生中有一年夏天是以老鼠为主食。但这好像是不智之举,毕竟,都还没有人问到关于我所来处的种种。
在飞如兮,没人询问我的过去。他们要知道的就只是:我在「埃特拉」住过,那里是搜奴人的巢穴,士兵会盗抢、奸淫、烧杀、偷小孩。我去过别的地方,但他们不想知道别的地方。想知道别的地方的人,实在不多。
我若想询问关于飞如兮的种种,也不容易。倒不是他们对这里一无所知,也不是他们不想谈;而是因为,这里就是他们全部的活动范围,因此一切视为理所当然。他们不能理解我提出的那种问题:怎么可能有人不知道那座湖的名字?为什么竟然有人问,男女何以分开居住?——肯定没有人可以想像,男女应该恬不知耻地在同一村子、同一屋子共同生活。怎么可能有人会忽略夜晚的祭拜,或是在给予及领受食物时,忘了该说的话?一个男人怎么可能不知道怎么割芦草,一个女人怎么可能不知道如何捶打制造芦苇布?我很快就认清,比起在森林度过的头一个冬天,我在这里更为无知,因为实在有太多不懂的事物。城市人或许会说,喜多怡是简单的族人,过着简单的生活;然而,我认为,只有像酷嘎那种孤单穷乏粗糙的生活,才能称作简单的生活。但,即使酷嘎过的是简单生活,「简单」二字依然掩饰了它具体的真相。喜多怡家族的各个村子,生存是丰满、富足、精致的,它像一幅织锦画,需要多元关系、多元选择、多元义务、多元规则。身为喜多怡家的一分子,生活的繁复精妙不下于在埃绰城过日子;要在这两处正确度日,也许同样困难。
舅父湎特收容我住进他的屋子,他的确没有表示欢迎;但,他也没有一丝一毫不情愿;他相当有心要喜爱这个失散多年的外甥。他是个温和谦逊宽厚的男子,满足地埋首于村中责任、习惯、彼此关系的网络中,如同蜂巢里的一只蜜蜂,或泥巢群落里的一只燕子。其他男人并不认为他有什么高明之处,但他无所谓,不至于因而变得不安或争强好胜。他的老婆有好几个,这一点倒为他赢来一些尊敬,只不过,与女人的任何一点关系,当然都会分掉一些他身为男人的生活……假如要描述我如何零零碎碎借由猜测,费时良久才学会身为一个喜多怡该如何过日子,我的故事将没完没了。因此,讲述碰到的那些事情时,我必须尽可能把能解释的都解释清楚。
像是我吃了一顿像样的晚餐:冷鱼饼和稻草酒,与我舅父、他的猫咪阿普、还有他的狗阿敏一起吃。阿敏是一只用餐时间一到就会出现的老母狗,她一来,就很礼貌地把她日渐灰白的口鼻放进我掌心。睡前,我看舅父在小屋的露台上,就着暮光向「众水之主」跳舞并诵念简短的祭辞——别的男人也在暮光中各家露台进行同样的仪式。仪式结束,舅父展开一张自己用的床蓆,并帮我铺展一张坐蓆当作我的床。猫在屋里四处抓老鼠,狗则在舅父展开床蓆时,蜷卧在主人的蓆子上。我们躺下,互道晚安,随即入睡。白日天光的最后一点余晖,于湖水之上渐渐淡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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