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拥有了黑暗。
我感觉到未见之炉火的温暖,如同我之前想像的那样。
母亲静静哭泣,努力不让我听见她的哭声,但瞎子都有敏锐的耳朵。我自己完全没有想啜泣的欲望,大概之前已经流够了眼泪。我十分疲倦,他们说话的声音窸窸窣窣,炉火轻声劈啪。我透过温暖的黑暗,听见母亲说:「他快睡着了。」的确。
父亲一定像抱小小孩那样,将我抱到我的睡床。
我醒来时,是暗的,所以我坐起来,想从窗户看看山坡有什么黎明已临的迹象,但我看不见窗户,心想,是否乌云太厚重,遮蔽了星星。这时,我听见小鸟唱起了日出之歌,我抬起双手,摸到了蒙眼布。
※
让自己变瞎还真是怪事一桩。我曾经问凯诺,意志是什么、支使意志去做某事是什么意思。如今,我懂它的意思了。
想要作弊,想要看上一眼,一眼,只要一眼就好——那种诱惑当然是没完没了的。如今,现在的每个步伐、每个动作都变得极为困难,但复杂与笨拙却可能变成轻松自然——十分轻松自然地变。只要拿下蒙眼布即可,只要一下,只要打开一眼,偷看一下……
我自己可没有拿下蒙眼布。不过,它曾经自己滑掉几次,在我还没能合眼之前,我的眼睛因为这世界的亮光而眼花。后来,我们懂得先用软贴片覆盖眼皮,接着才用蒙眼布绑住我的头,那样就不必绑得死紧。我的目光不致于造成威胁。
我的感觉是:安全。学习当瞎子是怪事一桩没错,而且困难,但我坚持不懈。对看不见的无助感和沮丧感愈没有耐心,还有,愈是忿忿抗拒蒙眼,我就愈害怕把蒙眼布拿下来。因为蒙眼布,我无须再害怕摧毁我无意摧毁的东西。只要我缚着它,就不可能杀害我所爱的。我仍记得我的忧惧和忿怒做了些什么。我仍记得我以为我毁灭了父亲的那一刻。假如我无法学会使用我的力量,我倒可以学习怎么不使用它。
我决意如此,因为只有这样,我的意志才起作用;只有在那样的束缚当中,我才有自由可言。
当瞎子的第一天,我摸索着走到石屋的入口,然后两手沿着墙触摸,直到找到盲眼卡达的手杖。我已经好几年没注意过它了,小时候由于大人说不准碰它而故意去碰,那个游戏是我半辈子之前的事。但我仍记得它在哪里,而且我知道现在我有权力碰它了。
手杖比我高很多,而且重得要命。但我喜欢手握之处那种磨平磨滑的感觉,虽然位置比我自然握着它的位置稍高一点。我将它举起来伸出去,划过地面,敲敲墙壁。然后,我以它为引导,穿过门厅回房。在屋子里我比较能用双手摸索方向;在户外的话,手杖给予我某种安全感。它成了一种武器,要是受威胁,我可以用它还击,直接的一击,单纯的报复及防卫,不像天赋的力量那么骇人。由于看不见,我始终觉得脆弱,因为我知道任何人都可能愚弄我或伤害我,手中有根沉重的棍棒稍可弥补这种劣势。
母亲一向是我的安慰,但蒙眼之初,母亲却不是我的安慰。我反而转向父亲寻求明确的肯定与支持。母亲没办法肯定、也无法相信我正在做的事是正确而必要的。对她而言,蒙眼是个荒谬的举动,融合了荒谬、非自然的力量或信念。「你和我在一起时,可以把蒙眼布拿下来,欧睿。」她说。
「母亲,我不能。」
「害怕是没道理的,欧睿。太愚蠢了。我知道你永远不可能伤害我。假如非蒙眼不可,到外面时再蒙吧,跟我在屋子里时,不用蒙眼。儿子,我想看你的眼睛。」
「母亲,我不能。」我所能说的就是这样。我必须一说再说,因为她会哄我、劝我。她没看到邯达的死亡,她也从没去沿着梣树溪瞧瞧那片恐怖、枯萎的山坡。我曾想过请她去那儿看看,但没办法。她的论理,我不予回应。
到最后,她的话语里充满货真价实的苦涩。「欧睿,这是无知的迷信。」她说:「我为你难为情。我还以为我把你教得不错。假如你内心有恶,你认为用一块布蒙住眼睛,就可以让你免于作恶吗?而假如你心中有善,这样子要怎么行善?『你想用一整墙的绿草阻挡风吹;还是想用嘴巴说说,就叫浪潮停留?』」她绝望之余,重拾了班卓门的礼拜仪式,那是她小时候在她父亲家学的。
看我照旧坚守着,她于是说:「那么,我要不要把那本为你制作的书烧了?现在,它对你已经没有用处了。你不想要它了。你闭上你的双眼——你关闭了你的心。」
这话激得我喊叫出来:「母亲,这不是永远的!」我不喜欢谈论或思考眼盲的期限,或是哪天可能重见光明:我不敢想像,因为我无法想像什么情况才容许我重新看见;而且我也害怕怀抱错误的希望。但母亲的威胁,以及她的痛苦,使我不得不想、不得不谈。
「那么,要蒙多久?」
「我不知道,等我学会——」但我不晓得接着该说什么才对。我要怎么学会运用一个我无法运用的天赋呢?我不是整整一辈子都在尝试吗?
「你父亲能教你的,你已经全部学了,」她说:「只怕学得太好了。」她站起来,然后不发一语走开。我听见她把披肩甩上肩头的轻微声响,也听见她的脚步声离开门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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