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去秋来,同样没什么值得一书的大事。我们听说,自从那次去足莫世系回访之后,阿格领主与他长子哈巴之间的争吵愈演愈烈。从那次野猪狩猎开始的争端,如今恶化成了敌对。哈巴于是带了妻子和手下下山到里门世系居住。次子沙贝蛰居足莫家的石屋,俨然继承者暨准领主。但沙贝与蝶丹的女儿华丹病了整个夏季,而且日益恶化,从痉癴到抽搐到瘫痪,最后,连原有的那一点点心智也没了。我们从一个巡回补锅匠的妻子那儿听说了这些事情。补锅匠之类的旅人真是出色又有用的小道消息传递员,他们能把一个领地的消息带到另一个领地,至终遍布整个高地。我们都热烈聆听,只是,那个女人冷酷无情地详述那孩子的病情,我听了甚感嫌恶。我不想听那些,我觉得自己对那女孩的惨境多少有些责任。
当我自问,我怎么可能有责任时,我在心灵之眼里看见阿格足莫的脸孔,松垮垮皱巴巴的,眼皮下垂,那是蝰蛇的凝视。
秋收期间,每天都需要每一只人手,所以桂蕊没办法经常来找我。她已经不需要为黑煤儿和我多做进一步的训练了,因为现在,诚如母亲所说,黑煤儿与我,我们成了一个有六条腿、嗅觉异常敏锐的男孩。
十月有一天,桂蕊骑了烈火来,黑煤儿与我展示完我们的新成果之后,一如往常,我们安顿下来聊天。我们讨论到寇迪世系与足莫世系的争吵,最后还睿智地下了结论:只要他们忙于自家人的内讧争斗,就比较不可能越过边境,来我们的领地侵犯、偷猎、窃盗。我们还提到华丹,桂蕊听说,那孩子命在旦夕。
「你想,可不可能是阿格?」我问:「就是那个夜晚,母亲在那儿作陪时,有听见……他也可能用自己的力量对那女孩施咒。」
「不是对湄立施咒?」
「也许不是。」我得出这个奇想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自认为挺有道理的;但这时讲出来,反觉得不是那么有道理了。
「为什么他会对自己的孙女用上『慢耗』?」
「因为她让阿格觉得丢脸,所以希望她死。她是……」我仿佛听见那混浊不清、薄弱无力的「好你,好你」。「她是个白痴。」我不避讳地说出来,想起那条叫邯达的小狗。
桂蕊没说什么。我觉得她有话想说,但发现自己无从表达。
「母亲身体好多了,」我说:「她曾跟黑煤儿与我一路走到小峡谷。」
「很好。」桂蕊说。其实,不过六个月前,这对段路程对湄立根本不算什么,那时候,她可以与我继续再爬到高坡上的泉源,然后一路唱歌回家。这样的昔日,桂蕊没提,我也不愿去想。但,即便我不愿去想,事实还是在那儿。「告诉我,她现在看起来怎么样。」
桂蕊绝不会拒绝这样的要求,只要我请她当我的眼睛,她总是竭尽全力帮我看。「她瘦了。」她说。
这个我知道,因为常握她的手。
「看起来有些悲伤,但美丽如昔。」
「没有看起来病恹恹的?」
「没有,只是瘦,而且疲乏,或者是悲伤。失去那婴孩……」
我点头。过一会儿,我说:「她正在为我讲一个很长的故事。是邯达故事里的一部分,关于他朋友瓯南。瓯南发疯,试图杀邯达。我可以跟你讲其中一点点。」
「好哇!」桂蕊的语调十分满足,而且我可以听见她坐定准备聆听。我伸手摸摸黑煤儿的背,把手搁在那儿。那触摸等于是我的锚,嵌进我看不见的真实世界,让我可以启航进入明灿生动的故事世界。
关于母亲,我们没说过任何悲惨的丧气话,但,虽然没说,我们其实就是在说她身体不好,没有日渐好转,而且日益恶化。这个我们都晓得。
母亲也晓得。她虽然百思不解,仍耐心忍受。她尽力要恢复,也不信她居然没办法做她过去一向能做的许多事——连只做一半都没办法。「这实在够蠢的。」这是她说过最接近抱怨的话了。
父亲也晓得。白天渐短,农务渐松,他在家时间比较长、也比较频繁了,却眼见湄立如此虚弱,容易疲倦,只吃一点点东西,愈见削瘦,有那么几天,她只能坐在她塔室的炉火前,裹着那条褐色披巾,一边颤抖一边睡睡醒醒。「天气又暖和起来时,我就会好了。」她会这么说。父亲会为她升火,并找寻其他可做的事——任何能为她做的事。「我能帮你带什么东西来,湄立?」虽然我看不见父亲的脸,但能听见他的声音,那声音里的温柔,直教我心抽痛。
我的蒙眼与母亲的染病,在某方面倒是搭配得挺好:我们都有时间了,能沉浸于我们所爱的故事讲述;而那些故事将我们带离黑暗,带离无用状态导致的冰冷与沉闷厌倦。湄立的记忆力棒极了,只要她去探寻记忆,总能找到她过去听到或读到的一个又一个故事。假如忘了其中某部分,与我一样,她就自由发挥,加以填补——即使是从神圣的文本和仪典中取材的故事也一样。毕竟,在我们这儿,有谁会因此受惊吓,并大呼异端邪说呢?我对她说过,她是一口水井:放下水桶,拉上来时总是装满故事。听我这说法,她笑了,并说:「我很想把水桶里的故事写些下来。」
我没办法亲自为母亲准备亚麻布和墨水,但我可以交待瑞芭与苏苏两位年轻女管家,教她们制作。她们都很高兴能为湄立做任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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