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个女孩的克思血统来自她们的父亲,但她们两人都没有这个血统的丝毫天赋。她们从她们的母亲继承了在这个家族里的位置,那两位母亲与母亲合作,很扎实地训练了这两个女孩。在湄立生病期间,两个女孩接掌全部家务,根据湄立的标准经营这个家,而且一直尽力让湄立的日常生活好过一点。她们心地温暖,活力十足。瑞芭与阿罗已经订了亲,但两人好像都不急于结婚。至于苏苏呢,她早就宣布,依她之见,家里碍手碍脚的男人已经够多了。
她们学会了把亚麻帆布展平,调合墨水。父亲设计出一种床用桌,湄立可以坐在床上把她少女时代所学,至今仍记得的神圣故事和圣歌写下来。有时她一天写两、三个小时。她没说过为什么要写。她没说过那是为我写的。她没说过,写下来是因为她坚信,将来有一天,我能读到她今天所写的东西。她没说过,她写是因为她知道,她可能没办法活着讲那些故事了。碰到凯诺挂心地责怪她写字伤身时,她只说,「写下这些,我觉得少女时代所学的每样东西才不会虚耗散失。我一边写,还可以一边思考。」
所以,她上午写,下午休息。傍晚时分,黑煤儿与我会进她房间——常常也有凯诺一道——她就继续讲任何一个那阵子正在讲的英雄故事;或者坎别洛国王在位时的故事。就这样,在冬季的中心,在塔室内的壁炉边,我们听她说故事。
有时她会说:「欧睿,现在换你接着说吧。」她说,她想知道我是否记住了那些故事,是否能讲得好。
往往都是她起头,我结尾。有一天她说:「今天我没精神讲,由你说一个给我听吧。」
「哪一个?」
「编一个。」
她怎么知道我爱编故事,爱在脑子里一路追随那些故事,借此度过漫长枯燥的时光?
「我想过邯达在阿尔加那段期间可能做的事,但都不在你讲的故事里。」
「告诉我吧。」
「唔,在沙漠那里,瓯南告别了邯达之后,你晓得,邯达必须独自寻路……我想到,这时候他该有多么口渴。远远近近,极目所见,全都是沙尘、沙漠,以及红土山坡与谷地。没有正在生长的东西,没有春天的迹象。假如没找到水,他会死在那儿。于是他开始行走,根据太阳的照射,他朝北走——理由无他,只因为北方是返回班卓门领地的途径。他走了又走,走了又走,太阳猛烈照射他的头和背,风沙吹进他的眼睛和鼻子,连呼吸都困难。风势愈来愈强,开始旋绕,在他前方形成一股龙卷风,并向他袭来,同时卷起地上的沙土,吹得好高。他没有尝试跑开,反而站定不动,两臂高举。龙卷风刮来,沙土害他又咳又呛,却将他抬到了空中,带他越过沙漠,他一路被旋转、被沙子呛。最后,夕阳开始西下时,风止了。那阵龙卷风也渐渐减弱、平息,把邯达吹落在一座城市的城门,他的头还晕旋着,因为太晕了,他站不起来,而且被红色尘土整个掩盖了。他头朝下伏在地上,拼命想探头呼吸。几名守卫瞥见他时,已是黄昏。其中一个守卫说:『有人掉了一只泥罐在那边。』另一个守卫则说:『才不是泥罐,是一个塑像,雕像,一只狗的雕像,必定是要送给国王的礼物。』于是,他们决定把那个雕塑带进城……」
「继续讲,」湄立低声说,我也就继续。
然而,我来到这故事里某个我不想穿越的地方:一片沙漠,却没有龙卷风来将我抬起,然后带我越过这片沙漠。
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有一天,母亲推开帆布和墨水,说她太累了,将有一段时间无法再写。有一天,她要求我讲个故事,但我讲时,她一直发抖并打盹,没听故事内容,只听着我的声音,还说:「别停。」我心想,这样只是让她更难受而已,所以试着让声音渐渐消逝,以便她可以睡觉休息。「别停。」
你站在那片沙漠的边缘,以为它可能很宽,以为大概要花上一个月时间才能越过。然而,两个月过去,然后是三个月,然后是四个月,每天都往沙漠更深入一步。
瑞芭和苏苏都很好心,而且强壮。不过当湄立变得太虚弱而无法照料自己时,凯诺告诉她们,由他来照料她的一切需要。父亲用最细致的耐心照顾她、抱起她、清洁她、安抚她、想尽办法让她温暖。前后两个月时间,他很少离开那间塔室。每天多数的时间,黑煤儿与我也在那里面,就算默默陪伴父亲也好。夜晚,就由父亲独自看守。
白天,父亲有时会睡着,他就睡在那张窄床,紧挨着母亲身边。母亲尽管那么虚弱了,还是会低声说:「躺下来,心爱的。你一定累了。给我温暖。到披巾底下与我一起取暖。」他会躺在她身边,抱紧她,而我则聆听他们的呼吸。
五月了。一天上午,我坐在窗边,感觉阳光照着双手。鼻端嗅到春天花香,耳朵听见轻风拂过嫩叶。凯诺抱起湄立,好让苏苏更换床单。母亲现在好轻,他可以像抱个小小孩似的抱起她。湄立突然尖声惨叫,我不晓得发生什么事。原来,母亲骨头变得太易碎,父亲抱起她时,骨头竟碎裂了——锁骨和大腿骨像棍子般折断。
父亲将她放回床上,母亲昏厥。苏苏急忙跑去外面求救。那么多个月以来,凯诺头一回屈服了。他蜷伏在床边,整个脸埋在床单中,放声恸哭,发出上气不接下气的可怕声音。我缩在窗边的座位里聆听他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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