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提出主意,用薄木条固定母亲的四肢,免得走位,但父亲不肯让别人碰她。
次日,我到院子大门边让黑煤儿跑一跑时,听见瑞芭叫我。黑煤儿与我快速应声同去。我们上楼去塔室,母亲躺在一大堆枕头中间,我俯身吻她时,察觉那条褐色旧披巾裹住她肩头,她的手和脸颊寒冷如冰,但她仍回吻我。「欧睿,」她低语:「我想看你的双眼。」她感觉到我不肯,又说:「都这时候了,你不可能伤到我,亲爱的。」她耳语。
我依旧踌躇。
「照她的意思吧。」在床铺另一侧的凯诺说,他的声音很轻,只要在这房里,他一向是那样轻声说话。
于是,我松开蒙眼布,又将两个眼盖取下,试着睁开双眼。起初我以为我无法睁开,还得手指将眼皮往上推。等眼睛睁开,我却什么都看不见,只见一片闪烁刺眼得发疼的光,一团混乱的光芒、光之混沌。
然后,双眼记起了它们的技艺,我于是见到了母亲的面容。
「看,看,」她说:「这才对嘛。」她的双眼望进我的双眼——她那双眼睛嵌在凹陷得不成形的脸孔与身躯以及纠结的黑发中。「这才对嘛。」她又说一遍,说得相当坚强有力。「你帮我保管这个。」她的手打开,猫眼石与银链子在她手中。但她没力气交给我,我伸手取过来,把银链套上脖子。「恩努神,请谛听并与我们同在。」她低语,然后合上双眼。
我抬头看父亲。他的表情悲伤呆滞,只稍微点了点头。
我再一次亲吻母亲的面颊。然后,我把眼盖放回原处,覆上蒙眼布。
黑煤儿拉一拉皮带,我让她带我出房间。
那天日落后不久,母亲辞世。
※
悲伤与眼盲相似,都是怪事,你必须学习对它有所认识,才晓得怎么办。服丧时,我们寻求陪伴,但最初的泪水爆发过后、赞美之辞讲完后、美好昔日追忆过后、哀叹吐露完后,墓穴关闭之后,就没人陪你悲伤了。从此,独自承受重担。如何承受,全赖自己——就我而言,情形大致如此。也许,对桂蕊、对家中和领地内的族人、对陪伴我的人而言,这样说很不知感激,因为若没有他们,我大概无从承受重担,走过那黑暗的一年。
我在心中是这样称呼它的:黑暗的一年。
尝试描述它,就好像尝试描述怎么度过无眠的夜晚。什么事也没发生。先是想东想西,短暂入梦,然后又醒来;恐惧逼近又离去,念头不肯变清晰,无意义的字句出没于心,梦魇的恐惧擦身而过,时间仿佛静止了。那是黑暗的,但什么事也没发生。
凯诺与我并没有陪伴彼此悲伤。我们不可能互相陪伴。我的失落,无论如何过早发生、如何残酷,本就是时间必然造成、但终能有所取代的失落。父亲则不同,他的失落无从取代,人生的甜蜜已然消逝。
因为他孤孤单单被扔下,因为他责怪自己,所以他的伤痛是严酷的、狂怒的,找不到丝毫解脱。
湄立去世后,领地内有些人开始像害怕我一样害怕凯诺。我是由于野天赋的缘故;而悲苦伤痛中的父亲,他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是卡达的后嗣,而且,我们如今有正当的理由愤怒。克思世系内每一生灵都确确然然相信,是阿格足莫杀害了湄立瓯里塔。她死于我们离开足莫世系后的一年零一天。不需要提起母亲曾告诉我、我又告诉桂蕊的故事,在足莫世系最后一夜的低声诵念和寒冷。我们没有告诉任何人;我也一直不晓得母亲有没有告诉父亲。凯诺或其他人只需要知道:母亲去足莫时,是个美丽闪耀的女人;返家后即病倒、流产,缓慢消耗至死。
凯诺是个强壮汉子,但过去几个月对他的身心造成严重损伤,他已筋疲力尽。起初半个月,他拼命睡觉——在母亲的房里,她死时,他抱着她的那张床上。他花好几个钟头一个人待在里面。瑞芭、苏苏与其他人都为他害怕、也害怕他。他们找我充当中间人。女人们说:「偷偷溜上楼去,好吗,去确定领主没有需要任何东西。」阿罗和其他男人则说:「就上楼去,问领主要让马匹吃麦麸或燕麦?」因为慢灰罢吃,他们很担心他。黑煤儿与我登上被踏凹的石阶,前往塔室。我鼓足勇气敲门。他有时回应,有时没回应。假如他有开门,他的声音总是冰冷平板。「告诉他们我不需要什么。」他会说。或者:「叫阿罗用他的脑袋。」然后又关上房门。
我很怕去人家不需要我的地方,可是,我对父亲没有具体强烈的畏惧,我知道他绝不会运用他的力量对付我,如同湄立生前也知道,我绝不会运用我的天赋对付她。
当我想通了这一层,当我改用这个角度思考,我立刻全身一震!这根本无关相信与否,而是认知问题!我知道他不会伤害我,我知道我不会伤害她,所以,去她跟前时,我可以取下蒙眼布。既然这样,过去一整年,我原是可以看见她的,原是可以照顾她的,原是可以对她有所用处,可以读书给她听,像我讲那些蠢故事一样啊。我原可以看见那张亲爱的脸,并非只是一次,而是一整年,是一整年之久!
那想法带给我的,并非泪水,而是愤怒的浪涛。那愤怒想必与父亲的感觉相似——无济于事的憾恨,引致无泪的狂怒。
没有人该为此受罚,除了我自己,或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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