迪萨克注视他,起初显然不明了,接着皱起眉。他刚要提出问题,却被商路长的表情给制止了。迪萨克那张坚毅、悲伤、饱经风霜的脸孔慢慢转变,变得开放而不确定。「好,」他起初有点迟疑,然后变得更加强烈,「好!」
「那么,我就来问。」商路长说。
「今天晚上?」
「时间这么逼近?」
「对。」
「很好。」
「明天早晨我会过来。」迪萨克说,他起身,精力充沛。「苏尔特,我的朋友,我衷心感谢你。我们将看见——你将看见——你的众灵将为我们发声。」他转向欧睿——「而你的声音将召唤我们,你会加入我们的,我知道。然后我们将在此地重会,以自由人之身,在自由之城!乐若神的祝福与安苏尔众神的祝福降临诸位,也降临此刻聆听我们说话的高华世系历代神灵与亡魂!」他大步向外走,步伐英勇、欢欣。
欧睿、桂蕊与我,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觎。某件要紧的事已经被说出口,某个应许已经被承诺了,而那是我们三个人不明了的。商路长坐着,一脸严肃,没看我们任何一个人。最后,他终于一个接一个看我们,目光落定在我身上。
「此地设城之前,」他说:「此处建屋之前,神谕就已在此。」然后,他用雅力坦语说:「『彼等疲乏人,流放者,横越沙漠至此。翻越耸立于西海之众山,乍见雪白苏尔山横跨大海。山腰有洞,洞中涌泉。于洞内凌空之幽暗中,彼等见书写文字:留驻于此。是以,彼等啜饮该泉之水,并建城于此。』」
第九章
我们没多久就互道晚安,各自散去。但商路长对我说:「玫茉,到秘室来。」
所以,稍晚一点,我穿过宅邸,在空中写画字母,进入那间位居黑暗山底的秘室。
商路长一会儿后才到。我已点燃阅读桌上的油灯。商路长把他自己带来的小灯笼放下,但没吹熄。他看到我把欧睿那本书翻开放在桌上,微微一笑。
「你喜欢他的诗?」
「超过其他任何人的诗,也超过德宁士!」
他又微笑了,这次笑得深些,他略带取笑地说:「啊,他们都很不错,是现代作品,但他们都比不上雷葛莉。」
一千年前,雷葛莉就住在安苏尔这里,以雅力坦语写作。雅力坦语很难,诗作也难,所以雷葛莉的作品我读得还不多——尽管我晓得商路长有多爱她。
「把握时间。」他看着我的表情,说:「把握时间……现在,我的玫茉,我有很多事要说、要问。让我先花点时间跟你讲讲吧。」我们在桌灯制造的柔和氛围里,面对面坐在桌子边。桌子的四周,又高又长的房间愈往旁边愈被黑暗吞没。书背烫金字的微光,这儿那儿闪烁着,所有这些书籍,本身即沉默的集合,黑暗的变貌。
商路长刚才叫我名字时,口气那么温柔,几乎吓着我了。但他的面孔依旧如同他痛苦时一样严峻,可见他接下来想说的话可能不容易启齿。他说:「玫茉,我还没好好把你教得通透。」
我想抗议,想表明他已经给了我人生中的所有至宝,他给了我爱、忠诚、学识。但他温和地制止我,神态依然严峻。「之前,你是我的安慰。」他说:「是我挚爱的安慰。一直以来,我只寻找安慰,不理会希望。对那些赋与我生命的人,我还没还清欠债。我虽然教你阅读,但一直没让你了解,除了故事和诗,还有更多可读的东西……我只给你我能轻易给予的东西。因为我告诉自己,她还只是个孩子,为何一定要让她背负重担……」
我一直对背后那片黑暗有所知觉,觉得它真实存在。
商路长顽固地接着说:「我们之前谈到,在血液和世系中流动的天赋。像桂蕊的家族,贝曦世系,他们能对动物讲话;或者像亚克世系,他们能医治。至于我们高华世系,所拥有的也许不是天赋,而是一种责任,一种联系。我们恒是定居在这地方的人。留驻于此。我们果真留驻于此,在这里,这栋宅邸,这个房间。我们守护这里的一切。我们开门关门,我们还阅读神谕文字。」
听他提到「神谕」,我就知道他准备吐露了。他必须说、而我必须听的,就是神谕。
可是,我的心却在我里面变得又冷又沉。
「因为我的懦弱,」他说:「我告诉自己我没必要告诉你。神谕时代已经过去了,它变成一个不再真实的老故事……你晓得,真理可能脱离故事。原本真实的东西变得没有意义,甚至变成一个谎言,因为真理跑进别的故事里了;泉水也在别的地方涌出,神谕喷泉已经枯干两百年……但喂养它的泉源,依然流淌。在这里,在里面。」
他坐着,面对我和房间尾端,那个角落伸展进入阴影,变得愈来愈黑、愈来愈低的区域。这时,他不再看着我,而是望进那片黑暗。他没讲话时,我仔细聆听流水的细微声响。
「我看清我的责任,紧紧守着它。也就是维持、维护仅剩的一点点:这里的书籍,其他人带来让我保存的书籍,我们的最后财宝,安苏尔的最后荣光。那次你进来这里,进到这个房间那天,我们谈到文字、谈到阅读,你还记得吗?」
「我记得。」我说。那段记忆让我稍稍温暖起来。我注视书架上那些我已读过、已知道、已爱上的书——它们是我的朋友。
52书库推荐浏览: [美]娥苏拉·勒瑰恩